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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周聖崴:動畫片《女他》展示慾望面前男女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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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年輕導演周聖崴最近攜帶新作,動畫片《女他》到巴黎參加24屆巴黎詭奇電影節(L’Étrange Festival)新生代單元。從形式上看,《女他》是一部長一個半小時的定格動畫片,通過拍攝五萬八千張張照片,耗時六年製作而成。影片中,可以看到日用品構成的想象力爆棚的的怪獸世界。故事的主角是一群鞋怪:在一個男鞋主導的鞋怪世界裡,女鞋不允許工作,一隻紅色高跟鞋媽媽為了保護和養育女兒,只能通過變性偽裝成男鞋投身工作後引發的系列故事……從世界觀和電影主題上看,這部沒有對白的影片觸及到社會、哲學等多個層面的議題,包括性別差異、人的慾望、個人在社會中的存在空間乃至父母與子女的關係等話題都有所涉及。讓觀眾們在跟隨影片進入一個光幻離奇的世界的同時,也引發諸多思考。

動畫片《女他》宣傳圖片
動畫片《女他》宣傳圖片 @周聖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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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聖崴在電影節的舉辦地,巴黎Forum des Image接受了法廣專訪。

周聖崴:這次來巴黎參加是巴黎詭奇電影節,這是世界十大奇幻電影節之一。正如其名字所指,電影節專門放映奇幻、科幻、驚悚和恐怖類的電影。《女他》這部作品風格詭異,片中所有形象都是鞋子和其他日用品異化形成的怪物,創造出來的空間和場景都很超現實,講述故事的方式也比較奇特,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對白。所以我覺得把我的這部影片帶到這個電影節上來,感覺非常合適。

《女他》有一個世界觀。這個世界觀是:在一個由金屬元素構成的男鞋怪物統治的世界裡,所有的女鞋怪物是植物和花朵的化身  身體是植物,眼睛是花朵。不同的女鞋會孕育不同種類的果實,果實會繁殖出新一代的女鞋。比如說高跟鞋成熟之後可能會孕育出一隻蘋果,剖開蘋果後會出現一隻女鞋寶寶。在這個鞋怪世界裡,女鞋是生育工具,她們沒有工作的權利,唯一可做的就是被迫去孕育下一代,而下一代會在孕育出來後立即被執行變性手術,被扭曲成金屬裝點的男鞋怪物,然後被投入到正常男鞋世界的生產和勞動當中。

故事情節是:其中的一隻生育工具女高跟鞋,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讓她避免遭到變性手術,想方設法帶着女兒逃出了“生育監獄”。在這個過程中,為了養活自己的女兒,她不得不將自己偽裝成男鞋怪物,進入到男鞋的世界裡。一開始她還辛勤地工作,後來發現了這個世界裡的遊戲規則,必須要去適應。但在適應的過程中,因為她的女性身份,就會出現和其他的鞋子不一樣的特徵和樣貌,因此受到別人的打擊,最後她決心復仇反抗……

法廣:開始動手製作動畫的時候就已經將這個複雜的劇情構建出來了,還是在拍攝和製作的過程中一步步建立起來的世界觀?

周:世界觀是一步步完善的,基本上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故事也是逐漸豐滿的,劇本也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創意和形而上的部分也花了兩年多的時間來完成,很多東西都是根據現場的情況做了一些調整,比如說全片八成以上的道具是用生活垃圾和回收的廢品再創造而成,比如生育監獄是用廢舊的羽絨服,毛衣和其他的衣服做成的,監獄裡的士兵也是用廢棄的手套做成,襪子則是這個世界的食物。這是有了這些廢品後再進行的新的創造,是一個不斷與日常生活中的物品進行對話的過程。

 

法廣:為什麼選擇用鞋子來表現這個主題和世界觀?

周聖崴:這裡有一個具體的故事。我曾經在餐廳吃飯的時候看到隔壁桌的一對男女,男人穿皮鞋,女人穿紅色高跟鞋。當時發生了讓我很受觸動的一幕,他們在桌面上談的是公務,但在桌下,我看到那個男士一直用皮鞋去蹭女士的小腿,女士表現的很不耐煩,但又不好意思離開,所以就一直忍受着被騷擾卻無力反抗。當時我就感覺那個男士的皮鞋特別像一隻鱷魚,張着嘴,還有牙齒,正在撕咬着他的獵物。這個情節和畫面深深地觸動了我,感到鞋子具有表情達意的功能,而在所有的物品里,鞋子可能是最能指射性別身份的物件,所以就決定用皮鞋和高跟鞋來講述這個故事。

法廣:由於“#我也是”(METOO)符號運動的興起,女性被騷擾的現象受到全球關注,如果你在六年前開始開拍《女他》時就已經開始關注這個話題,可以說具有超前的意識。你是一直對性別歧視這個主題有所關注嗎?

周聖崴:實際上,《女他》這部影片前六十分鐘關注的都是女性主義,也就是女性進入男性主宰的世界後如何面對和自處。但是在影片結尾時,我有意沒有將這個主題推到另一個極端。“#Metoo”運動發展到現在也會有一些其他問題的出現,不排除有人利用這個運動達成自己私慾的可能性。

所以基於這方面的思考,影片最後的結局具有批判性。在影片的最後,高跟鞋媽媽的女兒建立了一個新的女鞋王國,她也僱傭了一批女鞋做勞工,這些女鞋只是從最初男鞋世界下的生育工具變成了女鞋世界裡的勞作工具。所以,我個人認為,這已經超出了性別身份的討論範疇而深化到了關於慾望的討論,即慾望面前男女平等。

五年前我的想法是關注男性女性的性別身份問題,但五年後,影片結局反映的是一個新的想法,這就是有沒有可能超出性別討論的範疇,把“他”或者“她”當成單純的個體去看,就是一個有慾望,有行動力和各種情感的多維度個體,在不同的群體面前,這些個體反映出來的特徵和面臨的困難實際上很類似。

法廣:實際上,這樣的結局也讓影片的主題從女性主義提升到更大更廣對人性在社會和哲學領域的思考,主題升高了一個層次?

周聖崴:《女他》是今年唯一一部獲邀參加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展映的電影。在哲學大會放映的時候,也有一些哲學家就這部影片的主題給出了他們的想法,他們也認為我對影片結尾的處理實際上消解了過分弘揚女性主義的純粹性別身份邏輯,深入到了對慾望層面的討論。因為我恰恰是把女性看成既有善良一面,也有慾望一面的獨立個體,所以我最後給出這樣一個結局,是基於紅高跟鞋女兒這個個體的角色本身的思考,而不是基於她是一個女性的表面上性別身份的思考,這和影片的宣傳語“慾望面前男女平等”比較相符。在慾望面前,大家都可以刨去性別身份或其他的社會家庭身份等,在慾望面前個體都是平等的。就《女他》來說,我希望倡導的點就是希望大家能剋制慾望,也就是說不要在慾望面前迷失了自己,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法廣:為了這部影片,你一共拍攝了近六萬張照片,最後合成一部長近一個半小時的影片,為什麼採取這種定格動畫的方式?

周聖崴:定格動畫是所有的影像製作中最古老的方式,直接跟現實生活中的物品進行對話,因為需要讓這些東西在影像里活過來,但同時又不能藉助特技,所以只能純靠手動,所有道具,角色的運動都只能靠手一毫米一毫米移動,然後利用幀幀之間的視覺暫留原理連接起來,看起來就有了動感。

最麻煩的一點就是重複勞動,可能一個兩秒鐘的鏡頭製作時間需要兩個月,《女他》不是偶動畫,是物動畫,物動畫可以直接利用生活中的現成品和消費品,在尊重它們原始材質和外觀的基礎上,綜合運用不同的材質來呈現。《女他》中就用了很多生活垃圾,這些材質本身會通過視覺帶來一種觸覺的質感,也就是說,看片子的時候感覺可以摸到它,這種具備通感屬性的影像質感是三維建模或二維動畫所不具備的。

片中出現的物品來源於生活,但在影片中這些日用品和生活垃圾的意義被重新建構,比如櫻桃會說話,會尖叫,滾動時會發出流水的聲音……這些新的含義區別於原始櫻桃本身的意義,所以說物動畫能夠開拓出更多的表意空間。

其實我不排除任何製作方式,但不論採取哪種形式,都需要找到用這種形式的理由,比如說,我為什麼非要用定格動畫的方式拍《女他》,是因為《女他》里的所有物品都來自現實生活,讓現成品復生且同時陌生化這些物品本身的含義的最好方式就是定格動畫。但是,如果我要拍炫酷的硬科幻質感的商業類型片,我肯定會考慮採用三維特效的方式。

所以不同的媒介有不同的屬性,關鍵看要拍什麼,選擇拍攝主題最合適的媒介來做依託,就類似不同的酒需要不同的酒杯來配。

法廣:《女他》這部影片的片名也非常有意思,你自己將它念成女他,但也有人說成女人也,這也是漢字遊戲的魅力所在,這個片名有什麼樣的涵義?

周聖崴:其實這個片名有三種念法,如果把《女他》作為當代藝術來看,在當代藝術的語境里就讀做“ta”,女他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新字,有點兒像徐冰造字。這個字是“女”字旁,加上一個“他”字,但由於電影不可能做到這樣概念化,因為要考慮到普通的觀眾,所以電影可以叫“nv ta”,如果拆開偏旁部首來看的話,就變成了女人也。實際上,在影片的片名出現的時候,我用的方式是,先出來一個”她“字,單人旁是以紅色高光單獨顯現出來的,所以想傳遞出來的意思就是,希望大家能看到這個單人旁的人。

這就讓影片回到原來的主題,就是說面對一個個人時,不應該單純想到這是一個女人,或者是一個男人,而更應該想到,這是一個個體,這個個體就是人,至於他選擇以何種性別身份去活,那是他的選擇,我們無權干涉,所以說,這個片名也是我最後想要表達的一個點,不論是男是女,終究都要回到作為個體的人而活着。

法廣:你是如何走上動畫導演這條路的?

周聖崴:北京大學有一個藝術學院,我上本科是這個藝術學院的影視編導系,研究生念的是同一學院的理論方向,戲劇影視學。雖然讀的一直與影視有關,但因為北大有深厚的人文基礎,所以在北大上學這幾年,受到的綜合人文學科的教育,包括中文,哲學,美學,社會學,歷史,考古方面的課程,所以會受到很多信息的衝擊,因此《女他》呈現出來是一個綜合的面貌,既可以放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下討論,也可以放在電影的語境下討論,還能放在哲學和社會 學等學科範疇里討論,這其實可能也是跟我接受的教育有關,我不會把一個東西做的太死,也不會僅僅執迷於技術的層面,還是要跳出來,考慮到它作為文化、藝術、社會等綜合層面的呈現。

法廣:法國觀眾對影片反映如何?法國觀眾會提出什麼樣的問題?

周聖崴:他們首先是非常驚訝,反映說之前沒有看到過中國導演拍這樣風格的作品。實際上《女他》不論是概念,還是表現形式和風格都受到現當代藝術很深的影響,比如達利和馬格利特的超現實主義。《女他》中的櫻桃雖然有櫻桃的外表,但實際上並不是櫻桃的概念就受到馬格利特的著名作品”這不是煙鬥“的影響,《女他》里流動的時鐘明顯也是對達利的致敬。法國觀眾最大的疑惑就是,一個中國導演怎麼會拍出這樣具有世界性觀照的影片來?我當時的回答是,你們可能太不了解中國90後,在市場經濟中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人了。我們受到的是來自各方面的綜合影響,我們從小就會接觸西方的消費觀念、流行文化和哲學藝術,但是同時又受到東方的倫理觀念、基礎教育和美育影響。

我從小就看日本動漫,看好萊塢類型電影,看各大電影節拿獎和提名的文藝片,看各種博物館和當代藝術作品,但同時也接受中國傳統的基礎教育、家庭倫理觀念和東方哲學與美育的感染,所以就會經過耳濡目染形成自己的風格。女他在情感層面可以說非常東方,講述的是中國媽媽,傾其所有為子女付出,這是很東方很中國的情感倫理,西方觀眾可能不大能夠理解,而女他在風格上體現出來的超現實主義和當代性,西方觀眾毫無文化壁壘,可以快速進入。

另外,由於電影沒有對白,可以說消除了語言的文化壁壘,所以中法觀眾理解都差不多,他們也會關注創作層面的一些問題,以及主題層面的問題。

我觀察到我的同齡人都有同樣的問題,因為我們是獨生子,父母就會將所有的關愛傾注在一個孩子身上,子女可能會希望能掙脫愛的控制,這也是一個當下的現實,我通過超現實主義的方式來進行表達。我想提出的問題是,當父母親傾注過多的愛在孩子身上的時候,對孩子究竟是否是好事,對自己是否是好事。所以最後影片也讓高跟鞋媽媽發生了一些變化,她在無條件地付出回歸家庭後,在鏡子前看到自己年輕時的樣子,這場戲就是她在鏡子前和年輕的自己對話,她在鏡子前感知到了自己身體的存在。具體畫面是, 有一個環繞鏡頭和鏡子碎片,鏡片中呈現出來的的是她老態的身體,花朵和綠葉已經枯萎,鏡頭慢慢移到鏡子的另一端就看到她年輕時候枝繁葉茂的狀態,然後我用了一組正反打推進鏡組,表現她看着自己落淚,最後年輕的她和老年的她隨着月亮沉入大海。我採用比較寫意的手段去表現她的自我意識覺醒過程,其實這也是我內心的一個想法,就是希望父母對子女付出的時候,也能夠有自己的生活,更多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感謝周聖崴接受法廣 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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