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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央:李銳日記是一部共產黨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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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元老李銳先生2019年2月16日在北京去世。李銳先生在世時,曾多次擔任要職,晚年則因對政治體制直言不諱的批判,而被看作是中共黨內的自由派代表人物。但李銳最有意義的貢獻可能更在於他對中共黨史的記錄。80年代中期,李銳離開政治前台後,曾主管《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的編纂工作,並陸續將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掌握的史料整理成冊出版。其中的《廬山會議紀實》尤其被看作是了解這段歷史真相的必讀之作。他的日記、書信等手稿近年來也在其長女李南央的努力下得以出版。李南央女士接受本台電話採訪時,介紹了這些個人手稿從國內轉移到國外的曲折過程,以及這些個人記錄的歷史價值。

資料圖片:前中共中央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李銳
資料圖片:前中共中央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李銳 網絡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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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廣:李銳先生的日記和其它手稿已經都轉到國外。這些資料不可能一天、一次旅行就轉走。您和您父親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到要將這些手稿轉到國外呢?當時是怎麼考慮的?

李南央:“我覺得這是一個過程。最開始的時候是……..我9歲到29歲,我父親倒黴了20年,而且最開始的時候,我和他是畫清界線的。後來是我自己因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經歷,讓我認識到了毛澤東的一些問題,我就想讓父親給我講講,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就找到大別山我父親被流放的地方。我父親給我講了廬山會議的一些事。對我當時這個小工人來說,那真是大開眼界。根本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我父親平反覆出(1979年)以後,很快就結婚了。繼母很容不得我們,我們就走了。我覺得我和我父親之間是有隔膜的。這種隔膜我不怪他,因為畢竟20年之間父女沒有生活在一起。而且我曾經要求入團,我也表現得很革命,要做“共產黨的好孩子”嘛,所以,我覺得他對我是有一定的疑慮的。我很理解這種疑慮。他不是非常相信我。“

“我覺得是我的那篇文章:《我有這樣一個母親》(1997年)發表以後,他覺得他和我在心靈上溝通了。而且他看到我一絲一毫沒有依靠他,完全靠自己。我只有一個初中生文憑。六四以後,我經過德國、瑞士,最後在美國定居。他對我說……..他是這麼說的:你這個人那,我最佩服你兩點(我當時都挺驚奇的:我爸佩服我?),我最佩服的一個是你自學英語,一個是你自學機械,變成機械工程師。他說:這兩件事我都做過,都沒做到…….我覺得我爸與我開始有一種心靈的溝通和信任。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爸爸和我媽媽當年通信的原件,從1936年他們戀愛開始,到延安,一直到他們離婚之前的通信,都給我了。而且他有一封委託信:交給我長女全權處理。我們就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整理出來,差不多80萬多字,上下兩冊。那個時候在國內找不到出版社,我們就自費在國內印刷。記得當時印了兩百套,花了6萬多塊錢。我和我先生不是做生意的,他在大學計算機專業,我是機械工程師。那時候我女兒還在上學。而且我們來(國外)得很晚。我先生43歲了才開始工作,我是40歲開始工作。所以我們在經濟上並不富裕。可是我們覺得這些(信件)很珍貴,就決定印出來。”

“當時幫忙的朋友說,這會是一個很緩慢的散發過程,大概要幾年。但其實就兩、三個月,就被搶空了!高華(法廣註:已故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著有《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有個學生來告訴我,說高華老師說,要研究共產黨的黨史,這是一本必讀書……這樣也就給了我很大信心,也讓我爸爸看到了我的能力:我們完全是自己打印出來,自己想辦法印刷出來。他就對我有一種信任了。”

“我就對他說:這以後,我來整理你的日記,怎麼樣?他說,那好。那時候他不肯給我原件,他說是張(法廣註:張玉珍,李銳遺孀)阿姨不讓,理由是我不是共產黨員。他的秘書也反對,因為我爸爸是中組部的幹部,這是共產黨的最高的機密系統,而我是一個黨外人士。所以這些資料,我是不能觸碰的,是不應該屬於我的。這時候正好有一個契機。當時是2004年 ,他找了很多人幫他整理這些日記。當時,他是想做一些刪節,想把一些對他不利的內容刪去。我說,那我不想參與,因為我認為日記就是要原汁原味,根本不能刪,刪了就沒意思了。但在這個過程中,因為他一會給這個人,一會給那個人,散得很亂,我就擔心原件會被丟失。我先生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在國家圖書館工作。我就提議把這些日記交給國家圖書館存起來,然後請國家圖書館幫我們掃描。所有整理日記的人,都用掃描件看。我爸爸當時就同意了。圖書館來人把1947到2003年的27 本日記拿走了。然後,他們給我爸一套掃描後的裝訂本,給了我一套光盤。我就利用這套光盤,開始整理他的日記。整理了三冊,是從1947年到1980年他平反覆出這段時期的日記。當時也是國內沒有地方出版,我就在美國溪流出版社出了。我爸爸就對我有了更進一步的信任。”

“在這之前。我還出版了一本《雲天孤雁待春還 李銳1975-1979家信集》。這是我父親1975年到1979年平反覆出之前這段時間的家信,可以了解他是怎麼平反覆出的。我覺得這個非常重要:大家都知道這些人出來了,但是是怎樣的一個程序,沒有人知道。我覺得這是非常珍貴的史料。我就把這些信整理出來,25萬字左右。原來與廣西師大出版社都定好合同了,結果沒有通過中宣部的政審,就沒能在國內出版,耽誤了一年。我就又帶到美國出版。我爸爸就更信任我了。而且兩本書信集的原件,我父親都給我了。”

“日記也是在美國溪流出版社出的。”

“做完這些以後,我就覺得我和我父親越來越有一種心靈上的溝通,他對我有一種絕對的信任,我們之間20年的隔膜,我覺得已經完全融化掉了。”

法廣:這些日記與手稿的整理與出版經歷了不少曲折,也摻雜着家庭的一些猜忌與矛盾。這是這對父女抹消20年的隔膜,重建親情、重建信任的過程,也折射着在一個政治無孔不入的環境下,一個家庭的聚散離合,恩恩怨怨。

“中國沒有市場經濟,就是人治”

法廣:2013年,一位畢業於斯坦佛大學的中國人看到《李銳口述往事》,知道李銳將日記交長女整理,便設法聯繫到李南央,又介紹給胡佛研究院。胡佛研究院立即表示願意收藏這些日記和手稿,並計畫在2019年4月份展示這些手稿。這些個人手稿為什麼重要?它們的價值何在呢?

李南央:“我舉幾個簡單的例子吧……我覺得我父親特別了不起的一個地方是這些日記把他真正還原成一個人,還原出他身上的黨文化,特別深刻的黨文化。所以它是一部共產黨的黨史。”

“我們先從最近的歷史來說。我們總在說中國的“市場經濟”什麼的。看了李銳的日記就會知道:沒有市場經濟。就是人治。誰有權,誰就能拿到錢。”

”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我父親在中組部時候的司機。那時候大家都“下海”,司機覺得錢太少了,就一定要下海。只好讓他走了。他去海南島,好像是北大的一個博士生在那裡開的公司。當時他們好像是一起在做芒果飲料方面的生意。他們後來一起來到北京,因為曾經是我爸的司機的關係,他們就找到家裡,寫了一份材料,說是公司想上市。我爸就大筆一揮,寫了材料,交給朱鎔基。猜猜結果怎麼著?上市了!這叫市場經濟么?我當時看到這個,目瞪口呆。我說:爸,你這是什麼呀!……這家公司就這麼上市了!就這麼簡單。但實際上中國當時是有評估公司的,公司在上市前,必須經過評估,進入到一定水平才能……但是,有人,多簡單。這是一個例子。“

”還有一個官司,打了十幾年。是一個台灣老闆在湖南投資,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就被抓了。老闆的女秘書就到北京來,說這是一個冤案。其實老頭子他什麼也不了解、什麼也不知道。我就不知道是怎麼樣,居然我繼母就認這個女秘書做乾女兒。但我在湖南的親戚都說這個女人在湖南非常有名,不是一個好人……我為什麼相信這種說法呢?因為我繼母連我都不讓進家門,她怎麼能把一個外人認作乾女兒,而且和她睡在一張床上……而且,很快就看到家裡就多了一套沙發。按我爸日記里的說法,是這個女人的兒子在北京的家,要搬家,要裝修,沙發沒地方放……再過些時候,家裡又重新買了一套新沙發,這套沙發就進了我繼母兒子的家……我爸就開始為她批條子,批到一屆又一屆湖南省的第一把手,挨個都批了。不管用,換一屆領導,就批一遍,一直批到高法……老實說,如果周強是貪污犯,要查周強的保險櫃的話,那裡面不定有多少是我爸給他的批條、讓周強辦的案子呢!但這個人最後還是就是判了11年……“

”這不是唯一的例子,還有很多!再舉一個例子。(陝西)米脂縣是我繼母的老家。米脂縣說要建一條水渠,需要三千萬。就找到北京來,找到我們家。我繼母對我爸說:你得幫他辦。我爸就批條批給汪恕誠。汪恕誠非常尊重我爸,原來他們都是水利水電系統的。他知道我爸。汪恕誠當時是水利部部長。一批,三千萬拿到手了!這筆錢做什麼了?真建了水渠么?沒人問,不知道。這三千萬就憑藉人際關係拿到了。我爸很高興,覺得王恕誠買他的帳,他這麼一個下了台的老幹部,汪恕誠還看得起……“

“還有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剛剛開始下海的時候,就是開始有私企的時候,是跑單幫的一批人:長途販運。那就需要車。當時,車由國家統購統銷,私人買不到卡車。我繼母的養女的姐姐還在米脂縣裡當農民,她的兒子想跑單幫,要買輛卡車。怎麼辦成的呢?一個條子寫給周建南,那時是第一機械工業部長:批了。再拿這個條子去找十堰市沈毓珂市長兼第二汽車廠黨委書記沈毓珂,他是和我爸爸在熱河一起辦報的老朋友,又批了。這輛車就拿到手了。這叫市場經濟么?”

法廣:就是說這些年的經濟起飛實際上是官商合作、勾結運作起來的……

李南央:對,權錢交易。這些日記里有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案例……

法廣:但是,如果您把這樣一些日記公布於世,對於李銳先生個人形象是不是也有影響呢,因為他也參與了這種權錢交易機制的運作?

李南央:“當然了!這是我覺得我爸了不起的地方。他說,我這個人,反正是赤裸裸了,只要對歷史研究有好處,拿走就拿走吧……他不太在乎他個人的形象,這說明他有歷史學家的角度,他懂得歷史。所以,他把他所有的日記都給我,他知道這些日記里有很多對他個人不利、對他個人形象非常不好的事情。他曾多少次感嘆:我真的是不願意簽這些字,我沒有辦法,他非常違心,他不願意簽,但他都簽了……”

“日記里有很多的東西,比如土改的時候,他的工作筆記里的記錄是,貧下中農不分地主的地,說這是喪天良,不能這樣,不能分東家的地……我爸他們這些共產黨就說這些農民覺悟低,其實最後起來的都是些流氓、二流子……”

“還有,高崗親口告訴他:劉志丹當年離開延安的時候,就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走的,他知道自己會死,向高崗說:你留下一個活口兒,證明我的清白……,所以說這些日記是一部活的黨史。”

“還有一點,是我爸爸文筆特別好,就那幾筆,栩栩如生,事兒也記了,事兒也活了,特別精鍊。他只記事,很少發表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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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銳不是異見者,他始終沒有脫離他所批判的體制,但幾經政治風浪,仍然保持了獨立人格與自由思想的李銳,以他對在體制中的切身體驗的冷靜記錄,留給人們一個了解官方言說背後的歷史內幕的窗口。

18:53

李南央採訪第二部分內容

李南央採訪第一部分內容:

李南央:李銳在嚴酷的環境下保留了獨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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