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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立凡:五四百年怪現狀:用科學打壓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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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運動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1919年5月4日,北京數千青年學生彙聚天安門,抗議示威,要求北洋政府拒絕在戰後巴黎和會達成的協議上簽字,喊出“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口號。學生運動引發民眾以及工商業界積極響應,罷課、罷工、罷市等多種形式的抗議活動接踵而來。北洋政府最終未在巴黎和約上簽字,中國共產黨則在1921年應運而生。1949年以後,5月4日正式成為中國青年節,五四運動也被官方定義為“偉大的愛國主義運動”。百年之後再回首,中國官方話語始終高舉五四旗幟,但究竟什麼是五四運動?五四精神究竟有怎樣的內涵?五四精神在當今中國得到怎樣的傳承?我們電話採訪了北京獨立學者、近代史專家章立凡先生。他認為,當今中國的怪現狀,正是打着五四的旗幟,閹割五四精神。

歷史圖片:1919年5月4日數千大學生在北京(當時的北平)高舉國旗遊行,反對政府在戰後巴黎和會協約上簽字。
歷史圖片:1919年5月4日數千大學生在北京(當時的北平)高舉國旗遊行,反對政府在戰後巴黎和會協約上簽字。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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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概念的混淆: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

法廣:今年是五四運動一百周年。五四運動在中國可以說是眾人皆知的詞語,人們對這場運動很多標誌性的口號也耳熟能詳,比如“德先生”、“賽先生”、“打倒孔家店”等等。中國政府將這場運動定性為“偉大的愛國主義運動”。但五四運動具體指什麼,並不十分明確。對您來說,什麼是五四運動?

章立凡:我覺得現在有一個最大的誤區,就是混淆了“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這兩個概念。應該說在五四以前,已經有胡適提倡“白話文”、陳獨秀等人編輯“新青年”雜誌等,開始了一場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其實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批判,它帶來的思想解放,形成一種社會思潮。與此同時,又有俄國革命勝利,這也刺激了中國人。所以,我覺得,可能有多種因素最終導致了五四運動。當然最直接激發五四運動的,還是巴黎和會。其中原因其實並不像傳統史書所講的那樣,是單純的一場“愛國主義運動”。這中間也有當時的政局、北洋政府內部黨派之間的鬥爭,比如梁啟超所屬黨派和當時的安福系兩派之爭。(這些黨派)利用這個事件,去推動學潮。所以,五四的起因不是那麼簡單。學生運動是被政治鬥爭利用了。確實存在這樣的事實,我們從歷史資料里也能看到這一點。

五四運動: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混雜物

法廣:新文化運動開始於1919年五四學生運動之前幾年,有一個過程。新文化運動當時是一個多種思潮的交彙。如何理解在這個多種思潮的交彙中,來自蘇俄革命的經驗和來自歐洲的馬克思主義最後佔了上風?

章立凡:我覺得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中國人當時覺得自己在國際上受欺負,有一種民族危機感。當然,這些外來思潮也激發了另一個東西:民粹主義。所以,基本上來講,是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一個混雜物。這期間有新文化運動對思想和眼界的開拓,有一些新觀念。那個時候,可能有幾十種主義都被介紹到中國。但其中最搶眼的,當然是社會主義,因為它剛剛在俄國取得成功,這就被認為是能夠解決中國問題的一個靈丹妙藥。

而且,其實當時的新文化運動最早提出這個概念的好像是孫中山,大概是在1920年。胡適則認為,這是把政治運動和文化運動混為一談,混淆了概念。胡適一直強調這一點。所以,新思潮可能帶來了一種衝擊,在各種思潮的衝擊之下,最搶眼、最讓中國人感覺迫切需要的,還是所謂“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的馬克思列寧主義。

法廣:您剛才提到的民粹主義出現,具體指什麼?

章立凡:民粹主義是一個很難界定的觀念,一般來講就是反精英、反體制。具體在五四這個時期,就是比如,學生認為政府賣國、表現軟弱,政府沒有維護好民族利益,特別是在山東問題上,因為中國當時作為一戰的參戰國和戰勝國,希望收回德國在山東的權利、尤其是在青島的主權。在中國人當時的概念里,他們認為,我們打了勝仗,是勝利者,我們就應該獲取這些權利。但是日本和列強在這個問題上都壓制中國,日本希望奪取戰敗的德國在山東的權利。這就引起了中國民間普遍的憤怒,所以,單就五四運動來講,應該說主要還是中日矛盾和民族矛盾的背景,以及背後的民粹主義情緒,也就是對政府的不滿,對精英政治的不滿。

法廣:五四運動兩年之後,中國共產黨宣布成立。中國共產黨為什麼要把“五四”樹成一面旗幟?中國共產黨延續的是哪些“五四”精神?

章立凡:我覺得可能主要還是因為中共的這些創始者都是五四運動 更確切地說是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比如陳獨秀,比如李大釗,等等。當然,還有一點是蘇聯為了拓展共產主義的邊界,同時在中國尋找代理人。一開始也找過北洋軍閥,比如吳佩孚,後來又覺得不適合,就放棄了。再有就是孫中山,孫中山是與北洋政府作對的。孫中山本來是想和日本合作,但日本沒有給他理想的支持,所以孫中山就轉而尋求俄國的支持。再有就是李大釗、陳獨秀這批知識分子。他們當時也是社會知名人物,有相當的號召力,而且思想上可能和蘇俄的這套理念比較接近……當時共產國際其實是在中國同時下了好幾個“蛋”,看那一個可以成活。國民黨是一個“蛋”,共產黨也是一個“蛋”。而且當時中國同時有很多馬克思主義的政黨,不只是中共這一個。有些就是開一個書店,或辦一個雜誌,也打出社會主義的旗號,後來沒有錢了,繼續不下去了。

本來中共的創始人都是一些大知識分子。一開始,像毛澤東這樣的人實際上是數不上的。應該說第一次黨代會的時候,中國國內已經有很多個這樣的共產主義組織,但是他並不是其中成員。他當時到上海去開會,李漢俊曾問他,他說他是C.Y., 就是共產主義青年組織。後來,(黨代會)留他做記錄。而且,這次會議到底算不算是一個正式的黨代會,其實也有爭論。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這些創黨時期的大知識分子後來都紛紛離開了中共。中共後來的領導人是一批小知識分子,就是毛澤東這樣的人,帶着一些農民,逐漸地控制了這個黨。情況就像明朝末年的會黨,就是一開始是大知識分子和民間結合,之後演變來演變去,就演變成會黨。中共就帶有這種民間秘密結社的性質,但是它逐漸退化成一個農民黨,或者說是一個民粹主義的秘密組織,和一開始時的那些大知識分子的初衷不一樣了。

創黨之前,有相當一部分國民黨人也支持創立這樣一個政黨,像戴季陶、邵力子等人都參與這些活動。就是說,當時大家可能都覺得這是一個新鮮事物,有培育的必要,而且可能形成一種對原有政治體制的衝擊力量,所以國民黨也比較重視,籌備這樣一個共產黨。

再加上蘇俄,除了提供人、派代表,還提供了相應的資金上的支持。這也就奠定了後來蘇俄主導的國共合作。這個方向實際上已經大大地偏離了新文化運動。而且,新文化運動是一個文化運動,但是到中共成立,就完全變成了一個政治運動了。

法廣:後來的青年學生,無論是八九六四,還是近些年在港台兩地,間或會有學生運動冠以“新五四”的稱號,在某種意義上,是五四運動沒有完成它的使命?

章立凡:科學與民主,或者說德先生和賽先生,在當時是並重的,大家都認為可能這兩位先生是作為一種改變中國現狀的象徵,所以都推崇這些東西,還加上比如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比如打倒孔家店等。這些當時確實有衝擊原來的傳統意識形態的作用。但是後來,這些大知識分子,在五四運動過後,有相當一部分人就去做學術了,出了多個學術大師,都是五四這一代的人。這些人不但沒有完全否定傳統文化,而且在胡適的號召下,他們去整理國故,就是重新審視和重新詮釋中國的傳統文化。所以,真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這一批人,實際上是用中西融合的方法,來研究中國的傳統,研究中國的文化。但是,另外一部分人,像毛澤東這樣的行動者、小知識分子,他們更偏於推翻舊體制,就是民粹主義那一面:反體制、反精英。這其實也是毛澤東一生的主要脈絡。

五四百年之怪現狀:賽先生打壓德先生

法廣:那麼,從推翻舊文化、舊體制、打倒孔家店,到今天中國政府領導下的孔子學院遍地開花,怎麼解釋這種變化?

章立凡:嚴格來講,孔子學院跟孔子沒有什麼關係。就是以教中文為主,也傳播一點中國的傳統文化,比如烹飪、養生術、太極拳等這些東西,這可能是這些學院存在的一種形態。這些學院並沒有去推廣中國古代的比如哲學或者文化,他們更多地是作為中共的一種海外文化滲透和擴張的工具出現,好像在說中國有多麼悠久的文明、我們現在在全世界開花……但這中間可能隱藏着政治方面的圖謀。

法廣:但是中國近年來也出現一些打着孔子旗號的什麼“孔子和平獎”,或者山東經常組織的大型祭孔活動等等,可以說是孔學正重回中國學術論壇或思想論壇么?

章立凡:其實就是一些皮毛,只是注重形式。這也跟現在的領導人的愛好有關。他比較愛好這種儀式化的動作,或者儀式本身,經常會有這一類的舉動。比如巡視軍隊,比如毛(澤東)開一個延安文藝座談會,我這裡也開一個北京文藝座談會;毛開一個古田會議,我也開一個新古田會議……當然,孔子,他也是提倡的。就像馬克思曾經說過的,就是召喚亡靈,穿着古代衣服,來演出現代的活劇。就是披着孔子的外衣,賣的其實是專制主義的貨色。因為儒家思想主要是要求老百姓要各安其位,要講究倫理,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對於穩定統治的秩序是有用的,是一種教化的方式。所以現在常講法家和儒家的結合,現在實行的就是這套東西。但核心內容並不是儒家文化,而是法家的這套統治的權術。所謂“依法治國”,其實依的是法家之“法”,不是憲法的“法”。法家之“法”就是用嚴刑酷法來控制社會,防止老百姓反抗。另外利用儒家的這一套,來束縛人的思想,消滅思想自由。

我在十年前的五四就寫過一篇文章:“二十一世紀中國還有五四精神嗎?”,講的就是這個問題。其實現在被閹割的東西,就是五四精神。就是打着五四的旗幟,來閹割五四精神。因為五四從文化意義上來講,有反傳統的意義;從政治上講,有反體制的意義。這兩點正是中共作為執政黨要防範的東西。現在我們可以看到,比如最早在北大新文化運動中,成立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但當下被打壓的,就是各大學中的所謂“馬會”,因為他們很怕年輕人利用這套官方的意識形態,來對比中國的現實,做出新的解讀,這樣就會質疑到執政黨的合法性。這是當局最要防範的。這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最奇怪的現象,第一,一個自稱馬克思主義的政黨,在打壓學生中的馬克思主義學會。第二,這樣一個號稱是五四的繼承人、是五四精神遺產的繼承者的政黨,在用科學打壓民主,或者說是用賽先生,打壓德先生。這是五四一百年來所目睹的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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