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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學者:林昭還沒有被真正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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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9日是林昭的忌日。1968年的這一天,她被當局以“現行反革命”罪在上海秘密槍決。那一年她還不滿36歲。林昭原名彭令昭。她曾滿腔熱情、虔誠地擁抱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但卻最終成為這個政權堅定不屈的反叛者。半個多世紀之後,屍骨至今不知所在的林昭顯然仍然是當政者眼中的敏感禁區。她的檔案80年代一度開放之後,又再度被封存。她在獄中寫下的大量文字、甚至血書,50多年來,始終挑戰着置他於死地的體制,也開始鼓舞着當代中國越來越多的抗爭者。中國網絡上的紀念文字或討論平台不斷遭遇刪除,但林昭的故事開始走向世界。2018年,法國歷史學者、國家科研中心(CNRS)和法國高等社科院(EHESS)下屬的近代現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Anne Kerlan女士出版法文傳記,紀念林昭逝世50周年。這本書取名《Lin Zhao, Combattante de la liberté》,我們暫且按照字面意思將它直譯為:《自由女戰士:林昭》。作者追溯林昭的個人生命軌跡,同時細細梳理伴隨了個人命運的中國歷史,既勾勒出政治機器對林昭,也是對成千上萬的那一代知識精英的無情碾壓,也凸顯出林昭卓爾不群的清醒與獨立。Anne Kerlan(以下簡稱A.K)女士接受了我們的採訪:

Anne Kerlan,法國歷史學者、國家科研中心(CNRS)中國研究所主任、法文版林昭傳《自由女戰士:林昭》的作者。
Anne Kerlan,法國歷史學者、國家科研中心(CNRS)中國研究所主任、法文版林昭傳《自由女戰士:林昭》的作者。 法廣中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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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她很有代表性,但又是獨一無二的”

法廣:能不能首先介紹一下是什麼促使您下決心為林昭寫傳記、向未必熟悉中國歷史的法國讀者介紹林昭?林昭故事最觸動人之處是什麼?

A.K對我來說,首先是胡傑那部電影:尋找林昭的靈魂。那部電影對我觸動很大。我當時就想寫點什麼。胡傑對我說,應該寫,因為這是一個有普世意義的故事。於是,就好像我和胡傑之間達成了一個契約:他提供給我他手中的資料,我的任務則是讓中國之外的人知道林昭。

同時,對我來說,在法國研究中國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們有時候感覺法國人對我們的研究並不感興趣,因為中國太遠,是異國。我在研究中一直想努力能夠吸引那些未必是中國問題專家的讀者。

我想講述林昭的故事,同時也想藉此機會講述毛時代的那段中國歷史。法國人並不了解這段歷史,法國人對這段期間、對毛時代的文革發生了什麼,知之甚少,而且也經常與事實不符,比如大躍進和相關的政治宣傳。通過一部人物傳記,我也許可以讓一個具體的人,來具體地呈現那段歷史,那些不了解中國歷史的法國人也許能更好的理解那段歷史。

這是我的兩個寫作動機。

法廣:這種同時展述當時的大歷史的方法也將林昭這個人物置身於她生活的那個年代,那時一個悲劇般的年代,不僅僅是對林昭,而且也是對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尤其是知識界人士……

A.K的確,林昭讓我感動的地方是,她很有代表性,但同時又是獨一無二的。她的確代表的是她那一代人的特點:很多她的同齡人都和她一樣擁抱共產主義,支持共產中國,並且全身心投入其中。但很多人最後都陷入非常悲慘的境況,他們被貼上右派標籤,遣送到勞改營,或關入監獄,丟掉工作,等等。從這點來說,她的故事並不是個案。但是,她抵抗並一直鬥爭到底的方式則絕對是一個特例。我的確是希望能夠勾勒出她身上這種既獨一無二又同時在其同代人中很有代表性的特點。

法廣:您在書中強調林昭面對的是一種雙重孤獨,既與其他右派一樣被排斥在社會邊緣,又與其他右派不同……

A.K.是的,這一點很令人感動。當初和她在的一些年輕人在後來沒有跟從她選擇的道路。當時的中國,人們或是別無選擇,或是不想抵抗,而她在繼續抵抗。最讓我感動的是她在一些事情上從未妥協過,比如她的優雅儀錶,比如她對傳統文人與文學的偏愛;在這些問題上,她從不掩飾。我覺得這很不簡單。

法廣:那您如何理解這位英年殞命的女子,雖然幾乎虔誠地擁抱新中國,卻從未接受被體制塑造?

A.K如果我計算得不錯,她死的時候只有35歲或36歲,的確非常年輕。我對此的理解首先是她的家庭。她來自一個父母都個性很強的家庭。母親是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很有獨立思想,她曾經接近革命組織,還參加了抗日運動;戰後,她並沒有隨大流(隨波逐流),而是對共產主義保持了一定距離。林昭的父親是國民黨政府時期的官員,很有文化修養,而且很了解英美體制。所以,我想,這樣的父母讓林昭有了同代年輕人少有的文化修養和開放思維。這樣的人不是沒有,尤其是那些得以出國留學者。林昭的父母屬於1919、1920年代中國開始對世界開放、接收很多外來思想的那一代人。我覺得,這對林昭的成長非常重要。

“這場戰鬥對她來說也是一場信仰之戰”

法廣:但是,很多她的同齡人,一旦遭遇政權的整治和懲罰之後,都或者認錯,或者不再發言,但林昭直到生命最後,卻始終不曾讓步……

A.K確實是這樣,這個可能也是每個人個性中難以為人解讀的地方,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解釋,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精神分析解釋清楚。我的感覺是,她的弱點、她的脆弱恰恰變成了她的力量。從她年輕時候給朋友的書信來看,林昭其實是一個很多愁善感、很情緒化的人,難以接受不公,也難以承受批評,聽到一點批評,就會情緒波動。她的遭遇原本可能讓她一蹶不振,但這不僅沒有打垮她,反而給予了她反抗的力量。同時,我認為,寫作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一種動力。讀林昭的詩詞和其它文字的時候,我有時想,讓她獲得抵抗力量的,可能也是她將自己看作是歷史上曾經對抗政權的那些文人的後代。在她眼中,對於一個以寫作為己任的人來說,這樣做很正常。林昭獄中文字給我印象深刻之處,也是她對普世人性的信仰。在有些文字中,她說她堅信歷史會宣判她無罪。她向聯合國呼籲,向(時任美國總統)肯尼迪呼籲……就是說她能夠超越她的個人處境,將她的遭遇置身於她所生活的世界;她把毛領導下的中國與納粹德國相比較,等等。我覺得所有這一切都幫助她堅持下去,就是說她既有知識武器,也有文化武器。當然,還有她的基督教信仰,這一點也很重要,這場戰鬥對她來說也是一場信仰之戰,而不僅僅是一場政治鬥爭。讀林昭的獄中文字給人的感覺是:退讓就意味着否定自我,是摧毀她之所以為她的一切,而這在她看來是不能接受的。

法廣:在很多了解林昭故事的中國人眼中,基督教信仰在林昭的不屈反抗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您似乎想避免將此作為林昭之所以堅強的唯一力量……

A.K:因為我注意到林昭的獄中文字並不只是召喚上帝。我不否認對上帝的信仰對理解林昭故事的重要性,在獄中的時候,這種信仰對她尤其重要。但是,我也注意到,這種信仰並不完全是宗教性質,她在牢房中設置的供台既為父親,也為當時主政上海的柯慶施,就是說她的信仰有很多她自己的特色。她所信奉的上帝很明顯是基督教信仰的上帝,是為人類獻身的耶穌基督,但很多文字最突出的特點還是政治抗爭,是對當時中國的政治形勢的精闢分析,與宗教信仰毫無關係。

我還注意到這些文字顯示出她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她的詩歌,也像中國古典詩詞一樣,有很多隱喻。林昭和所有人一樣,個性很複雜。只將她的故事濃縮為對上帝的信仰有些遺憾,因為許多其他個性的側面也很值得人們去了解。

林昭的批判矛頭直接指向毛澤東

法廣:那些讀過林昭文字的人認為其中很多分析十分超前於那個時代,比如她用“極權”來描述中國當時的政治形勢……

A.K的確,林昭對政治形勢分析非常深刻。我讀了很多林昭和她的許多同代人在57年的大鳴大放中所寫的文字。無論是北大時期,還是後來她與蘭州“星火”雜誌的同道,他們的批評之尖銳、思想之成熟很讓我吃驚。這些文字很令人意外,因為在當時很少有中國人敢於寫下這樣的文字。同時,放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去了解,這也很正常。要知道,很多林昭這一代人讀過南斯拉夫當時通過的新憲法,當時的北大學生也有來自匈牙利、波蘭等共產主義國家的消息,他們的政治視野非常開闊。

林昭的特別之處是她很快就意識到問題來自當時的體制,她的矛頭直接指向毛澤東,認為毛專制,鼓勵個人崇拜……而我讀到的其他文字則主要指向整個體制,而不是反對毛澤東。關於這一點,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源於一種反作用:她當初對毛澤東非常崇拜。年輕時代的林昭在一封寫給朋友的信中,甚至把毛比作父親、比作自己的親人。我覺得,受到一個自己曾經崇拜的人的傷害,使得這種批評變得更加嚴厲。

法廣:自90年代起,林昭日益成為中國異議人士、甚至是各種民間抗議人士的偶像。您如何理解林昭在這些群體中引起的共鳴?

A.K我覺得林昭的獄中文字是促成這種轉變的一個重要因素。那些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的人通常是被送往勞改營,見證了監獄關押的人比較少。所以林昭的文字很令人震撼,不僅僅是因為其文筆,也是因為其內容。而且,我覺得胡傑的那部影片《尋找林昭的靈魂》也起了很大作用。在這部影片之前,只有一些曾經認識林昭的記者或者記者學校的人知道她,但胡傑的電影讓更多的人了解了她的故事。而且,胡傑在這部影片中朗讀了一部分林昭的獄中文字,這讓很多人了解了林昭的思想。在當今中國,我想,她成為榜樣也是因為她從不妥協,堅持到底。對於異議人士來說,這自然是一個重要的榜樣。同時,因特網的作用也不可忽視。網上一度有很多關於林昭故事或其文字的介紹,或者相關討論。而且與林希翎、張志新等同代人相比,林昭集大學生、知識分子、記者、女性等多重身份於一身。另外,她寫作,寫作在中國人眼中非常重要。

林昭生前所批判的體制仍然在運作

法廣:您在書中還提到天安門母親群體的重要人物丁子霖。如何理解在八九六四事件中失去兒子的天安門母親丁子霖對林昭故事產生的共鳴?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歷史在重演么?

A.K我的確感覺到,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意識到,這個政權在迫害個體。這是林昭的經歷,這也是丁子霖的經歷。歷史不斷重演,但這些經歷並不為下一代人所了解:林昭的故事並沒有廣為人知,官方並沒有將她的故事傳給下一代。這導致下一代人無法防範歷史的重演。丁子霖的喪子之痛,不能自然寫入歷史,必須得她自己去尋找,並把自己的經歷納入歷史的悲劇。這讓她在林昭身上找到共鳴,她說,這對她很有幫助,因為她意識到她的經歷既不是偶然,也不是某一個政治錯誤,而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歷史過程的結果

法廣:林昭被處決已經半個多世紀,但她的名字在今天還是一個敏感詞,在互聯網上遭到刪除,一些去林昭墓獻花的人受到阻攔,有時候甚至是暴力阻攔,還有人會被警方帶走。如何理解當局的這種緊張?

A.K應該說中國形勢目前重新變得非常專制,思想自由、批評自由完全不被接受。單從這一點來說,林昭就不是一個好榜樣。另外,正如胡傑所說,林昭的鬥爭非常有代表性,她在上個世紀50年代所批判的體制如今仍在運作。中國的政治體制建立毛澤東及其政府在1949年奠定的基礎之上,林昭抨擊的正是這個體制。這也是為什麼直到今天,政府仍然不能允許哪怕是一個死者來攻擊這個體制的基礎。

“林昭還沒有被真正平反”

法廣:如此來看,林昭是否真的得到平反了呢?

A.K:當然沒有。在我看來她沒有被平反。她的妹妹和朋友多年來都在努力為她平反。大部分右派分子都得到了平反,司法當局也糾正了對林昭的判決,承認她被錯誤地關押、判刑,而且她沒有精神病(當局當初對關押林昭的一個解釋是認為她精神失常)。但林昭並沒有真正得到平反,官方仍然禁止談論林昭。我還注意到,她曾經就讀的北大本可以為林昭組織紀念活動,在80年代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活動,但僅此一次,此後再也沒有公開的紀念。而且,現在大部分紀念林昭的網站都被封鎖。所以我說,林昭還沒有被正式平反,她始終被歸類到異議群體。

法廣:對於中國當局來說,林昭確實還是一個禁區。但林昭對於她的家人和朋友似乎也仍然是一個敏感話題。您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沒能採訪到她的妹妹彭令範,有些曾經或近或遠地與林昭相識的人也不願接受採訪。您怎麼看林昭的家人或朋友的這種態度?

A.K林昭的妹妹彭令範自己曾經有過解釋,她說她看到林昭的獄中文字時,感覺手中像是捧着一枚炸彈。要知道林昭的遭遇給彭令範留下很深的心靈創傷:姐姐在獄中被槍決,母親在文革中悲慘死去,父親自殺,弟弟的情況一言難盡。這個家庭遭遇的是滅頂之災。彭令範是唯一的未亡人。為了自保,她遠渡美國。我們可以理解她不僅深受創傷,而且,我想,她可能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安全感。她看到林昭的獄中文字時,感覺手中的資料非常危險。我能理解她的這種精神負擔和為難。另外,從她此前的一些訪談來看,我覺得她心中有一種憤怒,對那些聲稱是林昭朋友的人。我能理解她這種心情。她曾在一次訪談中說,現在大家都自稱是林昭的朋友,但當年誰曾幫助過林昭?她有些責怪這些朋友當年沒有保護林昭、沒有阻止她反抗到底。他們如今還活着,但她的姐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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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e Kerlan的林昭傳:《Lin Zhao, Combattante de la liberté》(《自由女戰士:林昭》)一書出版幾個月後,就於2019年1月獲得了法國《觀點》雜誌圖書獎。

古埃及習俗認為,只要不斷說出死者的名字,就能讓他永生:林昭,“雙木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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