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盧梭試圖探索人類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他認為，這是人類一切苦難的根源。他的着眼點是，人生來平等，也生來善良，是社會組織形式造成了人類的不平等，使人丟失了善的本性，也失掉了幸福。尋找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指出不平等在道德上的不合理，引發了後人關於社會革命的思考。
問：對人類不平等狀態的考察，恐怕是盧梭最有影響的論述之一，請你給聽友們介紹一下吧。
答：好。但是要先說明一點，盧梭關於人類不平等的論述，在後世引起極大的爭論，有人認為，他是探索人類尊嚴的旗手，比如康德，他的屋中只掛盧梭的像。他說，“我鄙視那些知識極端貧乏的庸俗之輩，盧梭糾正了我的這種看法，使我學會了尊重人”。而美國新人文主義者白壁德，他是吳宓先生的老師，則對盧梭是一筆抹殺。他說，“盧梭與自由格格不入”。法國的歷史學家泰納則把大革命時期的血腥歸罪於盧梭的激進政治理論。最極端的要算羅素，他認為盧梭是列寧式野蠻的布爾什維克革命的導師。這些爭論我們就不一一介紹了。我只是告訴聽友，盧梭說了些什麼，請聽友自己去判斷。首先，盧梭確定了一個事實：在自然狀態中，人享有完全的自由，他是獨立的、簡單的。自然人沒有法律的約束，也沒有道德的約束，因此可以推定，他們本性善良，他們的境況是自由的，甚至可以說幸福。其次，請聽友們注意，盧梭所說的這個事實，其實只是一種推定，一種假設，他並沒有給出人類學上的證明。他對所謂原始狀態的描述，主要得自他所讀的大量探險者深入原始部落而獲得的資料，也得益於大博物學者布豐的著作。這種對遠古時代淳樸人性的嚮往，幾乎是所有文人的一個習慣。我們從古希臘羅馬時代的詩人作家中都能得到這種描述。不僅在西方，在我們中國的古代典籍中，這種對遠古的歌頌也屬常見，像《禮記》中的“禮運”篇，借孔子之口，對上古三代的讚歎，就是一個顯例。在理論上，盧梭也受前代和同代思想家的影響，比如荷蘭的格老秀斯，他是國際法的創始人，像德國的普芬道夫，他是自然法理論最重要的闡釋者，還有英國的霍布斯，只是盧梭對人的自然狀況的描述和他相反，霍布斯認為在自然狀態下，人對人就像狼，而盧梭卻認為，人脫離了自然狀態時，人對人才像狼。
問：像盧梭這麼一位一生追求自由平等的人，卻會被某些人認為是專制暴政的鼓吹者，這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答：這其實因為對盧梭的許多論述，確實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理解，但是正像朗松指出的，盧梭自己的邏輯從來都是一貫的，朗松的論斷是很有說服力的。比如對人的原始狀況的描述，我們在前面介紹他的論文學與藝術時已經講過了，這和他論述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那麼盧梭是不是認為，人在自然的狀況中就是平等的呢？不是。盧梭給出了兩種性質不同的不平等，一是自然的不平等，這包括人在體力、智力、年齡、性別等方面的不平等，這種自然的不平等的存在是一個事實。但是還有一種人為的不平等，那就是社會制度造成的人在政治上、法律上、財產上的不平等。這種人為不平等的實質，是一部分人通過損害他人而獲利，比如政治上的不平等，就造成權勢集團依照自己的利益來制定法律保護自己，這個法律很可能是不公正的，是對另一部分人的損害。盧梭認為，自然的不平等並不是邪惡，自然人善良，但這只是一種消極狀態，更確切地說，應該是無善無惡，因為他們還沒有道德意識，也不知道為善如何，為惡又如何。在這種狀態下，他只有兩種本能的反應：“自保和憐憫”。自保當然是求生的必要，而憐憫則是利他的根基。在盧梭看來，這種本能的反應，有些動物也具有，確實有一些動物學家在他們的觀察中指出，有些動物會為死去的伴侶哀嚎。而人與動物的區別，在於他有自由，他是一個主動者，因此他有完善和改造自身的可能性。這種主動的行動就促成勞動工具的完善和產品的增加。盧梭認為，當一個人擁有夠兩個人所用的產品，並控制了他人的生存時，人為的不平等就出現了。
問：盧梭認為憐憫心連動物都會有，可是在人類社會中，我們卻能看到毫無同情心的人。
答：這正是盧梭所認為的，人進入文明社會後，會在社會環境下，丟掉自然的本能而成為惡人。本來正像盧梭所說的憐憫同情“這就是純天然的感情，是不用思考就有的感情，這就是天然憐憫心的力量，是最墮落的品行都難以摧毀的力量”。他進而指出：“如果大自然不能用憐憫來協助人的理性，人就與惡魔無異”。最近世界上不斷發生暴力襲擊事件，許多無辜者不幸遇難，當世界上文明國家的人民都為受難者哀悼時，在中國的網站上，我卻看到一些人在自己的微信中嘲笑那些無辜的死亡者，對屠殺者大聲叫好。不管他們是什麼身份，但是按照盧梭的標準，他們都是禽獸不如的人渣。盧梭認為，理性反而會使自然人具有的同情心消失，他說：“正是由於哲學思維，人才會見到別人受難時，暗自在心裡說，去死吧，反正我是安全的”。盧梭所說的這種哲學，其實就是一種意識形態，在某一種意識形態的灌輸下，人的同情和憐憫心真的會消失。想一想文化革命時，紅衛兵的造反行為，我們就能確切地明白是一種什麼樣的邪惡的教育，能夠使人喪失人性。盧梭用反諷的口氣說，野蠻人就沒有這種令人敬佩的才能，而且由於他缺乏智慧和理智，總是愚蠢地聽憑這種原始情感的支配“。盧梭的意思是說，自然人的憐憫本能，會使他在碰到危難時不假思索地伸手救援，而號稱具有理智的文明人，反而會失去人性地迫害同類。
問：盧梭對兩種不平等的區分是很有說服力的，因為自然人素質上的不平等和社會制度設計上人為的不平等，顯然不是一回事兒。
答：所以盧梭說：“我證明了在自然狀態下，幾乎覺察不出不平等現象存在，也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影響”。但正是由於自然人與動物在自由行動能力上的不同，反而造成了人的不自由狀態和不平等狀態，這是一個二律背反，下一次我們再接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