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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法學者劉學偉談法國黃馬甲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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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17日,為抗議政府加征燃油稅措施,法國發起黃馬甲運動。此後,此一運動一波接一波,每周六在全國各地展開,已連續舉行了十次,對法國經濟造成重創。為平息社會不滿情緒,當局做出幾項承諾並發起一場全國大討論活動,以回應民眾訴求。然而至今,黃馬甲運動似乎沒有出現偃旗息鼓之勢。如何看待這場運動?總統發起的“全國大辯論”是否可以為步出危機尋得出路?對此,旅法學者、歷史學博士劉學偉先生向我們闡述了他的看法。

法國黃馬甲抗議活動
法國黃馬甲抗議活動 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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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廣:首先,請談談您對這場運動的看法。這場運動的真正起因是什麼?

劉學偉:先來簡單說說法國的現狀。自2008年金融海嘯以來10年,西方大部分國家都已在相當大程度上熬出困境。相比之下,法國的經濟復蘇太過乏力。西方各國的現狀,最可比較的是失業率:美國的失業率眾所周知,現在是創60年記錄的3.7%。德國英國作為歐洲大國,失業率分別是3.3和4.0%。最優秀的捷克,現在失業率居然只有2.2%!歐盟的平均是6.7%。在歐盟國家中,法國名列倒數第四,現在還有8.9%,僅比2015年的最高低下15%。而歐盟最差的希臘和西班牙的失業率也已從2012-2013年的高達28-26%降30%還多。以前的病豬五國已經有兩個痊癒:葡萄牙和愛爾蘭的失業率現在降到只有6.7%和5.4%。現在歐盟高於平均水平的國家只剩四個,就是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臘。【病豬五國的名號其實應該改稱爛無花果四國(Figs:French,Italy,Grece,Spans)了。】

法國為什麼會那麼差?黃馬甲們把矛頭指向馬克隆的執政失誤,或者再加上奧朗德、薩科齊。和他們的意見不同,本人發現,他們三位其實都在至少是在試圖努力改革,奈何阻力重重。他們選取的改革大方向都是向右。奧朗德任用瓦爾茲當總理後也是向右。為了解決大家公認的法國的最大的無法把蛋糕做大的問題,這個大方向豈會有錯。馬克隆執政的頭一年也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我的感覺是,如果能再堅持一兩年,法國的經濟就能有更多的一些起色,失業率也就會開始明顯下降了。你看其它歐盟國家,都在執行類似的緊縮右傾路線,不是都有至少好於法國甚至好太多的成效嗎?

法國現在的困境顯然並非僅僅是政府緊縮力度太大一個方面的原因造成。一個國家,除了政府,至少還可以畫分出民眾和精英兩個社會集團。他們都必須為法國今天的困境分擔一部分責任。

作為民眾,的確是太容易把一切過失都推給政府和精英。黃馬甲們的基本經濟口號就是“提高購買力”。辦法就是政府減稅和增加福利。錢從哪裡來?那就是向富人要,恢復ISF巨富稅。

法國的企業家們自然也有一大堆的話可以說。簡單概括起來就是“法國的稅已經太多太多,企業負擔,一分錢也不可以再加,否則大家一起完蛋。”但是那些政治精英,和其它行業的精英,則似乎可以多做一些貢獻了。

法國落到今天這個狀況,當然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其由來久矣。這裡只能極簡單地概括。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歐洲大國中,法國一直走着一條過於偏左的道路,積累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沒有那麼多的神聖不可侵犯的acquis sociaux(社會保障)。其代價自然是會損失企業和社會的活力了。

我很奇怪,黃馬甲們提出了般般訴求,說來說去,都是自己想多分一點蛋糕,似乎沒有一條涉及到如何把蛋糕做大。法國人在陳述苦難的時候,從未提及他們的全世界罕有的35小時周工作制和每年5周的帶薪假。多幹活多掙錢為太多的法國人所不屑。少幹活多掙錢,不幹活也掙錢似乎才是法國的時尚。法國人好像真的不明白,只有像德國、瑞士和北歐國家的人民那樣嚴謹認真、努力工作,法國才有出路?

這些過多的acquis sociaux就像一個巨大的溫室,把法國工薪階級保護在其中,不用經風見雨。

限於時間,僅舉一例。這次法國民眾的一個訴求是提高SMIG(法定最低工資)。本人的體會是,過高的SMIG的主要受益者僅是現在的SMIG獲得者,主要的受損者是潛在的就業機會。因為SMIG越高就會有越多的老闆覺得不合算而不肯僱傭工人。

法國的法定SMIG屬於舉世最高之列,這真的是法國失業率那麼高的直接原因之一。我們假設取消這個限制,是不是馬上就會有大量的人獲得工作?他們的資薪就算比現在的SMIG低,也會高於他們現在賴以為生的低保,也會產生上繳的社會福利攤款,而且不是讓那麼多人呆在家裡坐吃社保,空養懶漢精神。

至於巨富稅,情況有點複雜。因為世界上有太多的國家不收這項稅。如果只有法國等少數國家收,就會激發資本外逃。那些聰明的大腦也會向外流失。竭澤而漁可能會讓法國的稅基縮小,長遠來看並不會合算。

而各種慷慨的福利則會吸引各地的窮人蜂擁進入,讓法國的福利體系不堪重負。那些高福利高稅負的國家,對懶人笨人有極大的吸引力,而把那些勤勞而能創造財富的人排擠出境。而那些用種種辦法鼓勵勤勞致富不養懶漢的國家如瑞士就像聚寶盆,留下了的都是精英。

說句紮心但真實的話:對富人越苛刻,富人就會越少。對窮人太慷慨,窮人就會太多。

還可以去打聽一下法國那些獨立勞動者,比如出租車司機,小店主,問他們每周要工作多少個小時?每年又度過多少假期?你會赫然發現,他們與那些躲在溫室里的工薪勞動者不是生活在一個國度。

個人以為,比政府的施政失誤更重要,法國人一貫以來的好逸惡勞,是法國走到今日困境的第一內部主導原因。當然外部原因還有好些。今天已經沒有時間分析。

法廣:與以往的民眾運動不同,這次的黃馬甲們除了經濟訴求之外,似乎提出了一些政治訴求。你怎麼看這個新情況?

劉學偉:這次運動的確有一個以前沒有過的嶄新的制度訴求就是“RIC”(référendum d’initiative citoyenne),意指“人民發起的全民公決”。他們的意思自然是:政府不能替我們辦事,我們就要自己來辦。

衡諸歷史,西式民主制度的演化邏輯就是民主越來越多。但是大家不要忘記,這個越來越多的民主是和越來越龐大的中產階級並行發展的。二戰以後,在發達西方建起中產階級佔多數的橄欖型社會之後,普選民主才順利建成。

很多人以為,這個普選民主就是通過民眾的鬥爭,依據盧梭的人民主權理論建立,與經濟基礎、社會結構毫不相干。我當然不這樣認為。現在西方,包括法國出現的困境,正是與這個中產階級的規模在縮小,橄欖型社會已經、或很快將要重新退化成金字塔型所致。

個人以為,頻繁的公民投票,抽籤/電子民主等“更直接的民主”的訴求出現在現在這樣的西方橄欖型社會演化的末期,那真的類乎於飲鴆止渴,在在都會進一步放大現代西式普選民主的尤其是“公眾貪慾”、“急功近利””、“激情衝動”等眾多弊端。在習慣於大眾街頭參與的西方,如果理智溫和的中產階級成為少數,日益困頓的人群成為多數,會出現什麼局面,現在法國的黃馬甲運動就是一個鮮明的例證。

老有人說,瑞士的直接民主,公民投票運行得多麼順暢。要知道那是在瑞士的橄欖型社會早就、現在依然健在的基礎上實現的。2012年,瑞士全民公決拒絕把帶新年假從四周增加到六周。2014年,瑞士全民公決否決22瑞郎的最低小時工資。2016年,瑞士全民公投拒絕2500瑞郎的無論工作與否收入幾何只要在瑞士居住滿五年就可以獲取的基本收入。(今天,1瑞郎≈0.89歐元。)所有這些,在法國和其它許多國家如何想象?

法廣:黃馬甲運動置總統馬克龍於尷尬境地,馬克龍上台之初的高支持率跌入谷底,民意盡失。您對此作何解讀?

劉學偉:僅僅一年半以前,資歷淺薄而又年輕得離譜的馬克隆,那麼快地創立一個政黨,然後居然就從法國人手中“忽悠”來一個總統寶座,實在算得上是一個奇蹟。然而這個奇蹟終究還是沒有經起嚴峻現實的考驗。

馬克隆的施政的確有這樣那樣的失誤。可是他的大方向並沒有錯啊。他的施政綱領也是僅僅一年半以前得到法國多數人民的認可的。為什麼法國民眾就不能再給他多一些的時間呢?

黃馬甲運動中還有人訴求馬克隆辭職。這絕不可行。法國沒有副總統,如果總統辭職,就必須儘快重新舉行大選,而且是連帶議會一起選。那個時候可能出現的亂局,非現在可以想象。

法廣:為了扭轉局面,馬克龍發動了一場全國性的大討論。這場討論真的能夠引領法國步出危機嗎?

劉學偉:個人以為,馬克隆提議全國大討論算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因為它總能把一部分人的注意力轉移到文鬥上來。若論文鬥,馬克隆就可以從容得多。從已經進行的數場討論來看,他的確並未落於下風。只要擺事實講道理,把他在施政中遇到的種種困難坦率地擺出來,再在一些可能的地方做一些讓步,相信相當一部分民眾的情緒還是可以恢復平和。這場運動終究還是會平息下來。希望馬克隆的改革還可以再出發,力爭在五年任期內給法國帶來可以說得過去的實際利益。

法廣:歐洲議會選舉日益迫近,持續不斷的黃背心運動是否會打亂法國各黨派在這次選舉中的格局?

劉學偉:如果到了五月份,黃馬甲運動還在波濤洶湧,那它當然是會大大地打亂現有的法國的政治勢力格局,極端派肯定會得到更多的利益。直到現在,法國的中間派溫和勢力還能得到法國人民至少60%左右的支持,極端勢力只能拿到40%左右的選票。如果屆時,法國中間派的得票率繼續下降,極端派的得票率繼續上升,靠近甚至抵達那個令人恐懼的50%的關口,法國的尚可維持的平安局面恐怕就要提前結束了。

法國的黃馬甲運動其實有一個更大的背景,因此它也在歐洲各國蔓延。在這之前,歐洲的民粹主義勢力已經大幅增長,它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民間思潮,而是已經在意大利、匈牙利、奧地利、波蘭等國參與甚至主導執政。極右派在法國的上一次大選進入決選。在德國、瑞典、瑞士等一貫表現良好的北歐國家,極右勢力也在迅速擴張。

明年五月就要舉行的歐盟議會選舉採用大名單比例代表制,主流黨派合縱連橫,阻擋邊緣黨派的長期戲碼無法上演,民粹勢力的擴張將無法掩飾地暴露。整個歐洲的中間力量肯定會進一步削弱。能不能保留50%以上的民意支持,從而繼續穩定主持歐洲政壇,已經是可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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