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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保仲訪談:從傑夫·昆斯“鬱金香束”事件看歐美當代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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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夫·昆斯是美國當代最有名,最具市場價值,但同時也是極具爭議的藝術家之一。最近,由於他送給巴黎市紀念2015年恐怖襲擊遇難者的名為“鬱金香束”的作品而多次登上報刊的頭版,藝術,文化甚至政界人士都紛紛出面,表達反對的意見和看法。這個禮物已經成為巴黎市長伊達爾戈夫人手中一隻燙手的山芋,不知如何處理。

美國藝術家傑夫-昆斯的作品鬱金香束
美國藝術家傑夫-昆斯的作品鬱金香束 Fuente: Pinte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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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也就是巴黎系列恐怖襲擊後一年,美國駐法大使館曾宣布,要將傑夫·倫斯的這件象徵著希望和兩國人民友誼的藝術品免費送給巴黎,巴黎市長還在記者會上公布了“鬱金香束”安放在巴黎著名的東京宮前廣場上的效果圖。目前,作品即將完成,但法國不少藝術界和政界人士聯署簽名發表公開信,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有理有據地反對這個計畫的最終實施,法國文化部長也出面要求巴黎市對此計畫再進行評估。

“鬱金香束”被稱為是一個“有毒”的禮物。目前爭議的焦點是這件藝術品的藝術價值何在,藝術家免費送給巴黎禮物但同時又施加將其安置在艾菲爾鐵塔對岸的東京宮前廣場上的條件,背後究竟是何動機等等;但我們或許也可以從這個事件中更看到法國和美國在藝術市場和價值觀上的衝突。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動輒千萬是否就能具有對應的藝術價值呢?

圍繞這個問題,我們專訪了策展人、VIA Paris法國當代藝術協會主席崔保仲先生。

崔保仲: 2015年,巴黎的蓬皮杜中心曾舉行過傑夫·昆斯的大型個展,我也看過他的其他一些作品,當然最有名的就是"氣球狗",市價已經到了五千萬美金一隻,總共有幾個版本,都在大收藏家手裡。這次送給巴黎的鬱金香花束的材料基本上和氣球狗是一致的,還是之前的模式,就是用最好的技術來呈現一個鬱金香花束。本身這個作品看起來也不能說差,但是問題是,這樣的一個作品放在東京宮和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前的廣場上, 位置不太妥當。

既然是向巴黎恐怖襲擊的遇難者致敬,但是選的安置地點卻是一個藝術聖地,這本身沒有邏輯可言。

這件藝術品太有藝術家為自己做廣告的嫌疑。即使作品本身不差,但是如果放在那個地方,對周圍的建築來說不夠協調,就沒有邏輯可言。

法廣:傑夫·昆斯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藝術家,他的個性,行為方式,尤其是毫不掩飾奢侈和浮誇的作品更是讓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夠佔據頭條,對他的作品評論呈兩極分化:有人說他是降低藝術價值讓消費者迷戀的 “艷俗王子”,他的支持者說他是不斷革新當代藝術面貌的"藝術頑童",直指拜金時代的人們慾望深處,解開慾望密碼,具有時代的價值。請談談你的看法。

崔保仲:傑夫·昆斯 擁有藝術工廠,上百名員工用最高端的技術,通過融資的方式進行創作。比如這次送給巴黎的這個禮物,雖然說是免費的,但實際上還是很貴的,製作費需要350萬歐元。花這麼多的錢,讓一個藝術家安置這樣的一個作品!

從本質上講,當代很多觀念藝術,包括昆斯的那些自稱最能反映當前時代的作品純碎就是金融產品,這樣做本身也沒有錯,只是離藝術精神越來越遠了。

我的理解是,法國人之所以反對這件作品也和法國傳統思想以及他們在這個領域的堅持有一定的邏輯聯繫。昆斯2015年在蓬皮杜文化中心做展覽的時候,也有大批的負面報道和評論。法國人批評精神一貫很強,不會因為一個人有名,或者具有極高的市場價值就跟着吹捧。法國是一個極具批評精神的民族,從啟蒙時代就很明顯地體現了出來,所以法國有一套很完善的批評系統。

這樣一個頂級的藝術家直接把藝術做成用金錢堆砌起來的商品,對當代來說是一個諷刺。

法廣:從這個事件中,是否也能看出古老的歐洲大陸和新興美國市場之間的較量和衝突?

崔保仲:肯定是,因為從中世紀到上世紀四十,五十年代,法國一直是世界藝術的中心,是交易最多也是藝術家最多的地方。但之後隨着美國經濟能力的提升,美國逐漸佔據了藝術市場大部分的份額,目前大部分的藝術交易都是在美國產生的,最大的畫廊在紐約。所以 法國現在從經濟上來講,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和美國進行較量,同樣級別的藝術家,像法國的皮埃爾·蘇拉熱(pierre Soulage)的市場價格也只有幾十萬,幾百萬歐元,但英國的的大衛·霍克尼 或美國畫家賽·托姆佈雷的作品基本上售出的價格要比法國藝術家多一個零。

所以,可以說,藝術市場上,法國已經完全沒有可能和美國對抗,因為無論美國的經濟體或者是藝術體都已經太龐大了,唯一可對抗的就是法國人保持的藝術傳統,畢竟在這片土地上出了那麼多的大師。從梵高到畢加索和達利等大藝術家和藝術流派都是在法國出現的,所以,法國在藝術精神和藝術批評界的位置還是相當重要的,近代的幾個世界頂級的批評家都出自法國,在藝術批評這一點上,至少到目前為止,美國還遠遠不能與法國相比。

實際上,再好的美國藝術家都要到法國來展覽,一定要來蓬皮杜藝術中心做展覽之後,才能上升到頂級的位置,傑夫·昆斯也是在蓬皮杜做過展覽。所以,法國在藝術批評和藝術精神領域還是佔據着制高點。

法廣:我們現在觀看當代藝術,包括行為藝術和裝置藝術時,看到的還是觀念藝術的影子……

崔保仲;已經算過時了,觀念藝術在上世紀八十和九十年代最流行,當時就是純粹玩觀念,不讓人看懂,實際上觀念藝術跟當時的金融系統有很大的關係。因為,我們知道,像梵高和畢加索這些藝術家,他們的市場要經過幾十年才能做起來,但是當代藝術家,不願意等那麼長的時間,覺得太慢了。

那如何很快提高自己的作品的市場價格呢?觀念藝術引進後就找到了捷徑:有一個觀念,就可以隨便講故事,講很多故事,一個棍子,一個椅子,一張桌子放在博物館一展出,背後就會有很多故事,直接就可以把藝術家捧上去,價格可以直接翻幾百倍,幾千倍。這是一種金融做法,觀念藝術正好碰上了當時的金融系統和藝術系統碰撞的時候,所以觀念藝術就很順理成章地被選入,被市場推動。

但是現在,大家開始尋求技術回歸,反而對純觀念藝術不買賬。應該說,之前好的觀念藝術不太多,大部分還是挪用,就像杜尚那一個小便池放在那兒展出一樣,但是現在如果再這樣做,就已經沒太多意義了。

法廣:有人覺得昆斯的這件作品很美,有人覺得不堪入目,您如何看?

崔保仲:真正的美可能就如康德所講的是壯美,可以帶給人們神聖和崇敬感,但後來,美或不美從來都不是評判藝術的標準。很多藝術家,像培根,甚至梵高的繪畫中的人物可能都不好看,但卻極具藝術價值。現在的很多網紅臉都是一樣的,這樣是美還是醜呢?昆斯這件作品本身也沒有問題,但是他藉助向巴黎恐襲遇難者致敬的機會,背後隱藏着很大為自己做廣告的動機,那這個事情本身就非常醜陋。所以,再好看的作品,如果背後動機很醜,也是很難稱其為美的。

在藝術上,大眾可能會比較關注美與醜的問題,認為一個作品是否好看或賞心悅目是標準,讓藝術品更具裝飾性。但很多博物館的藝術品,像蓬皮杜藝術中心的作品有很多都不好看。

對於美醜這個問題,我還是想引用於貝爾曼最近一次講話中所言, 他的這個觀點我很認同:他說,當我們看藝術品的時候,當一個藝術家對一件藝術品進行評論的時候,他並不是有多麼了解這個藝術品,而是要讓這個藝術品進入他的內心,在這個過程中,他會有一個切割,但批評就需要講出自己的觀點,而講述觀點的本身也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是我們每個人面對藝術品的感受過程,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藝術本身無法定義。

從古代到現在,每個時代對藝術的定義都有變化,昆斯是藝術家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包括現在活躍在藝術界的一些人,有些人自稱自己是藝術工作者,只說自己做的是一個工作,已經放棄了藝術家這個稱號,藝術家即使很棒,但並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可以被稱為是藝術品,都是好的。

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說,巴黎人對藝術實際上是一種生活習慣,看展也是生活習慣,狀態非常好,可能比其他任何國家都要好。藝術是生活的一部分,除了藝術家做作品之外,觀眾與藝術品的接觸,首先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是對自己內心的感悟,是對內心的敞開機會,所以我現在做藝術,接觸藝術家和新的作品實際上都是對自己內心的一種打開,對作品好壞自然有評斷,但即使作品不好,但這個體驗的過程也是內心的打開過程,非常好。

感謝崔保仲先生接受法廣專訪。


附:法國有關傑夫 ·昆斯作品的討論綜述

1月21號,幾十位包括電影導演、藝術家、議員、博物館館長、建築師在內的人士在解放報上發表公開信,向傑夫· 昆斯雕像說"不":他們從象徵意義、民主程序、建築和遺產、藝術、資金和技術等多個層面進行了論證,要求巴黎市政府將接受昆斯作品的計畫擱置。

這封公開信中指出,2016年11月21號,巴黎市長伊達爾戈夫人在發布會上介紹時曾經指出,傑夫昆斯送給巴黎的這個禮物將在“最終得到必要的授權和允許”的前提下,才將被安置在東京宮前的廣場上。但目前這些前提條件都尚未得到結果,但作品正在德國的一個工廠里進行製作,很快就要進入最後的安裝階段。所以,公開信的簽署者要求政府放棄這一計畫。

首先,從象徵意義的方面看,這件雕塑作品被藝術家本人介紹為“記憶,樂觀和修復的象徵,讓巴黎人能夠從經歷的可怕的恐襲事件中走出來”,是對2015年11月13號的連環恐襲中受害者的致敬。但是,作品的選擇,尤其是它將被安置的位置的選擇與恐襲事件造成的悲劇沒有任何聯繫。公開信中認為,選擇將雕像安置在東京宮前,對他們來說,是令人震驚的,甚至有機會主義或犬儒主義的嫌疑。

另外,就作品本身而言,如果說真的需要一個具有前所未有重要意義的作品,還要將其放在本身就具有非常重要文化和歷史意義的建築前,為何巴黎市政府沒有按照慣例進行招標,也讓法國藝術界的人士得以參與其中?如果這樣做,至少可以讓法國藝術家的創新精神在此領域也得到發揮。

再從建築和文化遺產領域上說,傑夫·昆斯的這個雕塑高12米,寬8米,厚度為10米,將這樣一個作品放在東京宮前,勢必會破環與其毗鄰的巴黎現在藝術博物館建築之間目前尚有的和諧感,從遠景上看,也會破環艾菲爾鐵塔的美感。

再從藝術價值上分析,傑夫·昆斯曾經是上世紀80年代非常優秀和具有創新意義的藝術家,但現在已經淪為工業,作秀和投機藝術的象徵人物,他的藝術作坊和經紀商人都是極其奢侈的跨國集團,如果接受了這個禮物,就是為他們提供一個強烈的能見度和認可,是給他們做廣告,而選擇東京宮這個非常重要的旅遊點,完全不合適。公開信中特別指出,東京宮和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是非常重要的文化機構,尤其重視展出法國本土年輕藝術家的創作力。

從資金來源上看,這個作品將讓法國政府,也就是法國納稅人承擔高額費用,因為,儘管藝術家將這個作品的”理念“免費贈送出來,但整個作品從製作到安裝的費用也至少需要350萬歐元,這些錢的確來自贊助者,尤其是法國的贊助者,但是,這些慷慨解囊的人將享受減稅優惠,也就是出100歐,政府還給他66歐,所以,最終錢還是由納稅人出了,而並沒有徵求他們的意見。另外,安裝也需要東京宮做前期準備工作,並對其前面的廣場地基進行改造以便能承擔起這個35噸中的大件雕塑,這樣的工程帶來的不便將對東京宮造成重要的經濟收入短缺。

最後,將這個35噸重的龐然大物安置在東京宮的展廳上方也具有很大的挑戰性,從長期看,這個安置是否能保證安全也是一個大問題。

公開性最後說,他們喜歡禮物,但喜歡的是免費,沒有附加條件和目的的禮物。

另外,據費加羅報報道,法國文化部長最近也開始關注傑夫·昆斯的禮物造成的爭議,要求有關部門對這名藝術家送給巴黎的禮物的安置問題進行進一步的研究。從各個方面看,這個禮物不僅有毒,而且讓巴黎市政府陷入困境,成了一顆不小的絆腳石,儘管不能說這個禮物最後將如何安置將會對巴黎現市長伊達爾戈的再次競選造成壓力和負面影響,但如果這個事件處理不當,她最後一意孤行的話,必定也會引起巴黎一些市民的極度反感,而將手中的選票投給別人。

報道稱,法國文化部長曾為此事與伊達爾戈共進午餐,伊達爾戈表示,巴黎市政府也向傑夫·昆斯提出了其他幾個安置方案,包括離東京宮不遠,位於16區帕西(passy)公園和巴黎北部的維萊特公園等方案,但都遭到藝術家的反對,他堅持要讓藝術品安置在東京宮前這個特定的地方,否則免談。

費加羅報指出,從方案的效果圖上看,這個巨大的雕塑將位於由美國總統威爾遜和肯尼迪命名的兩條林蔭大道中間,有與1937年世界博覽會舉辦而修建的東京宮和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建築競爭之嫌。如果將這個鬱金香束安置在前面,這個巨大的雕塑自然就會搶去所有的風頭,而遮住背後建築的所有光輝,對反對這個方案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美國帝國主義藝術”精神的體現。

在巴黎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鬱金香束完全可以不被認為是美國人對巴黎發生恐襲事件的同情之意,而反而是一個笨拙,令人尷尬,有背後謀畫和華而不實的禮物。

東京宮的主席Jean de Loisy也從傑夫·昆斯堅持將這個雕像放在東京東前這個舉動中看出了別的端倪,他說,東京宮一直致力於法國藝術創造力和非主流的表達方式,而這正是傑夫·昆斯所不能代表的兩個象徵。他在參觀了鬱金香束在德國的製造工廠後說,昆斯的確是一個大藝術家,他的作品也極具價值,但這個作品要是放在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前可能更合適。

與此同時,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的館長是這個計畫的捍衛者之一,他實際上也非常希望看到昆斯的作品被放置在其博物館前,就像昆斯的作品被放在古根海姆博物館前那樣。他認為,昆斯的這個作品是他的傑作之一,會給博物館所在的區帶來活力,也可以提高法國博物館的能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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