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主要內容
當今世界

“天命論”回歸當代中國意識形態話語

發表時間:

21世紀進入第二個十年以來,“改革是否已死”的問題,已經從小圈子裡的嘀咕變成了更加廣泛的質疑。“習李體制”揭幕以來,經濟改革走向仍不明朗,政治領域的自由空間卻日漸逼仄。從早年的“五不搞”到如今的“七不講”、“十六條”,再到針對維權人士的抓捕和民間機構的查封,顯示出意識形態領域的緊縮趨勢。

廣告

與此同時,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大陸思想界的分化,到今天也呈現出徹底分道揚鑣的局面。圍繞執政者合法性的命題,當年學界的風雲人物遞交了各色投名狀。其中包括“中性國家論”、“集體總統論”、“黨性上帝論”、“毛氏國父論”、“黨國攝政論”、“憲政屬資論”,凡此種種,氣象萬千,不一而足。而在這份名單中,最新的理論成果,則是清華大學教授胡鞍鋼的“人民社會論”和華東理工大學教授曹錦清的“中共天命論”。

曹教授的核心論點是,共產黨的革命敘事和傳統孔孟的革命敘事其實有銜接之處  共產黨代表了人民意志,推翻原來的王朝,因為這個王朝喪失了天命。而中國共產黨今天還在引領這個民族,完成社會轉型的歷史重任。這個歷史重任還在,也就是天命還在。

所謂“天命”,在中國自夏商周三代直到晚清,一直作為中國傳統王朝政治的合法性基礎,在政治思想史上是一個嚴肅問題。但是在共產主義革命之後的半個多世紀,學者出面論證執政黨承擔天命,乞靈於“封建王朝”的合法性基礎,不免讓人有時空錯亂之感。

這種錯亂感,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當年高亢調門的反差。長久以來,中國的意識形態宣傳傾向於破舊而立新:腐朽的封建王朝不能救中國,袁世凱、孫中山、蔣介石也不能救中國,只有社會主義和共產黨才能救中國。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共產革命乃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先進的革命,與黑暗時代一刀兩斷,揭示了歷史的發展規律,代表了歷史的發展方向。換句話說,天不生中共,萬古長如夜。

半個世紀後,萬千信眾一擡頭,卻驀然間發現先鋒隊身上的中山裝換成了龍袍,耳熟能詳的“歷史發展規律”以“天意”和“天命”的面目重新粉墨登場。但論證邏輯依舊宏大而強悍  “你是領導黨,代表的是全體人民和全民族的根本利益,領導的理由就是百年使命,實現民族復興”。

“天命剛健”,四字標題擲地有聲,用時下流行的話說,高端、大氣、上檔次。

但問題恐怕出在兩方面。

一方面,“天命”是一個只有主觀維度、沒有客觀維度的概念。換句話說,誰有資格掌握天命、從什麼時間開始擁有、又在什麼時間失去,很難確立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一致認可的標準。中國歷史上,不到民變蜂起、天下大亂的時候,不會有人認為統治者“氣數已盡”。而歷代以手握“天命”自居的王朝統治者,在沒有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都不會認為自己已經喪失了天命眷顧。

在這一點上,代議民主制度固然有很多問題,但從運行原理來說,這是一種訴諸“理性化”而不是訴諸“神秘化”的方式。把民主歸結於“一人一票”固然過於簡單,需要輔助機制來彌補,但數人頭總好過砍人頭。由每一代活着的人民而不是死去的祖宗表態,在中立而可信的選舉機構主持下,一旦計票結果出爐,勝負雙方都有充分理由接受。例如2000年的美國大選中,戈爾不能因為普選票超過布什,就聲稱民主黨代表着美國“人民”意志而強行戀棧;反過來,布什也不能宣稱共和黨贏得選舉人團,就代表美國新的“天命”而搶班奪權。

此外,雖然天命論的客觀維度薄弱,但在中國傳統的王朝政治中,儒家學說、讖緯之學和史官文化多少還能起到某種程度的制約作用。自然災害、異常天象都被知識分子解釋為對統治者失德的警告。而帝王也不得不配合,通過下詔罪己、大赦等方式努力重塑合法性。但在二十世紀之後的中國,這種原本就薄弱的制約,經過無神論的衝擊,完全被排除出統治者的視野。承認錯誤,那是數十年一遇的歷史決議的事情;在每一個當下,統治者以天命之名,都是萬能而無誤的。

另一方面,在任何一個特定時期談論天命,都應當意識到,它面臨著註定終結甚至滅亡的命運。按照古典政治的邏輯,天命永存,但肉身易朽。沒有一個王朝真的能夠像日月神教鼓吹的“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中國歷史最顯著的特徵之一,便是王朝的周期性興衰,歷朝歷代短則幾十年,多則兩三百年便壽終正寢。要論好大喜功、竭盡民力,莫過於修建長城的秦朝和開鑿運河的隋朝,而這也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強勢、卻最短命的朝代。1908年,滿清王朝頒布《欽定憲法大綱》,開篇第一條便是“大清皇帝統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那時,離辛亥革命僅有三年。甚至當年孫中山用“天命無常”為論據來說服外國友人支持革命時,恐怕也不會預料到,短短二十多年內,他所開創的政權先是摧枯拉朽地北伐,然後就同樣兵敗如山倒地退到台灣。現代中國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跳出這個“王朝周期律”,現在還在未定之數。六十年還並不足夠長,長到讓人們有這種歷史自信。

有趣的是,曹錦清教授在提出這個“終有一死”的天命的同時,也不忌諱同時再附上一個時間表。在訪談中,曹教授多次提到“二三十年”,例如“再給我們二三十年的和平,這個目標就能實現,百年的屈辱可以徹底被清洗”。換句話說,作者認為甚至到目前為止,“百年屈辱”還沒有被清洗乾淨。再過二三十年,才是他心目中中國完成天命的時刻,但完成之後又如何?是盛極而衰?還是從勝利不斷地走向勝利,真的能夠千秋萬代、一統江湖,讓天命永葆青春?作者似乎也說不清楚,只是含糊其辭地畫出一個又大又圓的餅  照着中國夢的目標再干20年,“中國一定會很好”。

投名狀的甜言蜜語,同時也可能是致命詛咒。如果真是護黨心切,試圖從中國政治史中為當權者提煉合法性,那麼最好看清出各方面的利弊,而不能一廂情願地自欺欺人。如果要訴諸神秘化的天命,那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吶喊,將永遠是統治者的夢魘。倘若一味地自誇自贊,認為自己是“天命”化身,代表“人民”,這在本質上和以暴虐聞名的隋煬帝有異曲同工之妙。後者直到臨死前攬鏡自照,還在感慨“好頭顱,誰當斫之!”這是一種政治上的自戀,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從訴諸“天命”到“人民”,一個成熟的社會、甚至一個成熟的統治階層,應當是逐漸引導“去政治化”,深入到政策細節的討論,而不是越來越沉溺於“政治化”的宏大敘事來自我陶醉。尤其是當自己在建政之初曾經醉心於這種宏大敘事、但通過技術專家治國有所矯正的情況下,這種重走回頭路,是一種成長過程夭折的信號。“天命”和“人民”話語的返潮,表面看起來花樣翻新,卻預示了一種更加黔驢技窮的末路。
 

頁面未找到

您嘗試訪問的內容不存在或不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