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計畫生育政策３０多年來一直以基本國策的名義直接干預每個家庭、每個個人的生育權。如果說這項政策執行過程中出現的暴力隨着公民社會的成長和傳媒手段的發展而越來越多地走入公共輿論空間的話，這項政策的最大承受者女性卻始終是一個沉默的群體。２０１３年１２月９日，３０名中國各地女律師聯署建議信，並在網絡上發起千人簽名行動，呼籲消除針對女性子宮的暴力。計畫生育政策對女性身體的傷害問題首次走入公共輿論空間。這份《關於尊重女性、消除計生政策及其執行過程中對女性子宮傷害的建議信》在網上簽名之後，於當年１２月２６日寄送全國人大常委會、國家計生委和全國婦聯。我們就此電話採訪了建議信聯署人之一、北京瑞凱律師事務所律師黃溢智女士。
女性是計畫生育政策中的最大受害者
法廣：請首先介紹一下你們發起這次聯署行動的主要原因？為什麼提出關注計生政策對女性子宮的傷害這樣一個問題？
黃溢智：我們有些女律師一直比較關心計畫生育問題，特別是計畫生育政策執行過程中的婦女權益問題。大概是２０１２年年底時，我們十幾名女律師發現，有些媽媽在去給寶寶上戶口的時候，被要求先去上（避孕）環，這就是所謂的“上戶先上環”（政策）。在中國，戶口非常重要，是孩子上學所必需的（手續）。政府就將上戶口與上環捆綁，要求母親先去上環，也就是把一個節育環放入體內。但是，有些女性並不適合放節育環，有人會出現排斥，或者感染，對她的身體是一種傷害。特別是有些做了剖宮產手術的女性可能根本就不適合放環，因為這不僅可能影響她今後的生育，而且可能影響經期，甚至引起一系列疾病。但是，由於計生委要求要先上環才能上戶口，所以導致了一些女性身體受到傷害。
我記得當時騰訊網推出一個專刊，說受上環（後果）影響的女性大約有１億多人。有很多感染，或者身體受到傷害的案例。
後來，我們又逐漸關注到一些比上環更嚴重的案例，比如，（一些女性）懷孕６、７個月，甚至７、８個月的時候，被強制引產。對於女性來說，這是一種性命堪憂的情況：孩子沒了，可能她自己的性命也沒了。我們在網上搜索，發現有很多這樣的案例。我們想，女性在計畫生育政策中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是，在新聞里，或者在電視報道中，我們很難看到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是被掩蓋的。
計生措施對女性身體的傷害：被掩蓋的聲音
法廣：為什麼這樣的聲音被掩蓋呢？計畫生育措施對女性身體的傷害問題已經存在多年，但為什麼她們的聲音始終不能夠出現在公共輿論平台呢？
黃溢智：可能（因為）計畫生育政策本身就不是一個可以由公眾自由討論的話題，它是國家強制實行的政策。而各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執行方法。比如，中央層面已經立法，就是計畫生育法，在這項計畫生育法中，並沒有諸如強制引產、強制墮胎等針對女性的措施，但是，在地方規定中，就會有這樣的字眼，一些地方法規會明確規定，必須採取強制措施終止妊娠，這明顯是對女性身體、對其生命健康權的侵犯。
法廣：您剛才提到計畫生育政策執行過程中也造成了一些後遺症。這個群體是否有很多人呢？
黃溢智：剛才我說到，這些案例在主流媒體上很少看到，但是，在網絡上可以找到很多。２０１２年大概６月時，陝西安康出現一個案例，一位馮姓女子當時懷孕已經７個月，但因為違反計畫生育政策，她被強制墮胎。之後，她和她自己被墮胎的孩子的照片被傳送到網絡上，引起很大反響，讓人們看到了非常慘烈的一幕。此前，這樣的事情可能也有，但沒有能進入公眾視野。從那以後，有很多人開始關注這樣的事件，也有很多人把自己的故事發送到網上。我最近在網上看到，廣州一位女性結紮後有很多疾病，無法治癒，嚴重影響她的生活，她已經失去勞動能力，不能去工作，就是說，她再也沒有一個體面的生活。
依法維權案例少之又少
法廣：遇到這樣的情況，有多少人走法律途徑維護權利呢？法律有沒有對這種傷害的賠償規定呢？
黃溢智：先不說計畫生育。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傷害一個人，造成身體傷害，按理說，我應該給予他賠償；如果我導致他重傷，我甚至要承擔刑事責任，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但是，如果發生在計畫生育政策的框架下，那些官員就很難被追究責任，他們的理由是執行公務，是在推行國家的計畫生育政策。所以，雖然有很多人受到傷害，但是站出來維權的人很少，通過法律途徑維權的案例基本上看不到。
法廣：這種情況一般是當事人與當地相關部門協商解決呢，還是當事人只好忍氣吞聲，承受這些後果呢？
黃溢智：這兩種情形都有。我覺得，其實很多人都是在默默地忍受，但有些人也通過上訪的方式維權，找相關的領導，並因此得到一些賠償，特別是那些非常惡劣的案件。比如，母親和孩子都因為引產手術死亡，這種情況下會有一些賠償，但這些賠償是給男方的，受害者本人已經死亡。
法廣：你們這封建議信寄給了全國人大常委會、計生委、還有全國婦聯。信發出之後，是否相關部門有所回應呢？
黃溢智：到目前為止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法廣：計畫生育政策執行過程中的受害人大部分是女性。是否有這些問題反映到婦聯，然後由婦聯出面採取一些相應措施的情況呢？
黃溢智：目前沒有看到婦聯有任何措施。
男性應和女性一起承擔避孕責任
法廣：這封聯署信也在網絡上發起千人簽名活動。最後有多少人響應呢？
黃溢智：大概有１千多人簽名。因為我們的目標是１千人，所以，得到１千多人後，我們就停止簽名，把信寄出。但是，我們發現在這１千多人的簽名中，有１００多名男性。
法廣：您怎麼解釋這些男性的參與呢？
黃溢智：簽名本身是針對女性的，因為是對女性權利的關注。而且，信也是以女性口吻寫成。當我們發現有男性來支持的時候，我們也很高興男性能體會到女性在計畫生育政策之下的痛苦和她們所受到的傷害。
當然，也有一些男性在網上對這封信提出質疑，認為我們這樣做不對。因為我們在信中提到要建議男性和女性一起來承擔避孕責任，比如，男性也可以結紮，我們舉例說，男性結紮比女性結紮造成的傷害少，手術比較方便，這就引起了一些不滿，在網上有很多質疑的聲音。
法廣：就您的觀察，這項提議在女性群體中是否得到了很多響應呢？女性群體整體上是否關注這個問題呢？
黃溢智：女性本身對這個問題很關注，因為這和她的身體、和她的人格尊嚴都是密切相關的，不僅是（這些節育措施）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 把環放入她的身體，或者強制結紮，而且也是對她人格尊嚴的一種侵犯，在她不願意的情況下，被強制進入她的身體，這很不人道。所以，作為女性，她能夠體會這種感覺，即使是那些沒有被上環或者引產的人，但是，作為女性，特別是生過孩子的女性，都特別能體會那種感受。
法廣：強制結紮、強制墮胎的事件更多的發生在城市以外的地區。城市女性是否對這樣的問題相對不太敏感呢？
黃溢智：的確，這樣的事發生在大城市的幾率比在小城市小，尤其是那種特別惡性的強制引產一般不會在大城市發生，畢竟大城市裡各方面的關注度比較高，一旦發生這樣的事，影響會很惡劣。但是，強制上環的事情在大城市也有發生。２０１２年底我們發起的那次行動（針對“上戶先上環”）就是因為大城市女性反映這樣的問題，我們才關注到。
計畫生育政策推行３０多年來，中國女性不僅是種種強制措施的主要承受者，而且也是這些強制措施造成的後遺症的受害者。根據廣州新媒體女性網絡博客引述的2002年國家人口和計畫生育委員會的抽樣調查數據，採取絕育措施的女性有221.5萬之眾，約佔總數的85%，選擇絕育的男性只有37.5萬人，約佔總數的15%。這就使得女性也同時成為各種運動式強制節育手術後遺症的最大受害群體。根據中國人民大學人口學系於1995年7 8月份在全國10個省12個村對300名育齡婦女的隨機調查，由於計畫生育措施失當帶來健康損害的比例達10％左右，其中大多是因為計畫生育技術服務不過硬帶來後遺症所導致的。這項調查也許未必能體現全國性的情況，事實上，目前也並沒有關於節育手術後遺症患者的全國性調查和統計，沒有人知道具體有多少女性忍受着這些手術的後果。但如果只以這些手術造成後遺症的幾率為１％計算，那也將是一個十分可觀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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