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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社會

2014:見證中國版本的“十二月黨人”及其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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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5年沙俄帝國的“十二月黨人”及其妻子們肯定不會想到,近兩百年後,東方鄰國也會誕生一個女性群體,以類似方式為自己丈夫的清白而奔走呼號。在現代面目的表象下,“老大帝國”陳痾之重、轉型之難,在女性集體出場的反襯下,更顯得沉鬱悲愴。

“十二月黨人”妻子紀念雕像
“十二月黨人”妻子紀念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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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黨人”及其妻子們

近兩百年前,俄羅斯土地上曾經爆發一次意義深遠的革命。1825年12月,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突然逝世、在繼承人尚未確定之時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權力真空期。沙俄青年軍官中深受啟蒙思想熏陶的群體,試圖藉此機會領導軍隊在聖彼得堡發動起義,把國家帶向立憲體制。但是起義很快被鎮壓。隨後,五位領導人被沙 皇尼古拉一世處以絞刑,121 人遭到流放。這批革命者被稱為“十二月黨人”。

沙皇尼古拉一世為了從肉體和精神上摧毀這些貴族出身的革命者,不僅法外開恩允許貴族離婚,而且規定只有經過當局批准,起義者的妻子們才能趕赴西伯利 亞和丈夫相聚,而且這一去,不得攜帶子女,不得返回家鄉,並永久取消貴族特權。“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多數出身貴族世家,但當自己的丈夫被判流放西伯利亞 時,許多人寧願拋棄榮華富貴,也要和丈夫同去冰天雪地的荒原。甚至有人是經歷了和當局陳情鬥爭之後,才得到一個準許隨同流放的資格。

嚴酷的自然環境導致很多年輕的“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在西伯利亞早早夭折,但這一過程成為人性升華的閃光時刻,並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歌,俄羅 斯詩人普希金寫成長詩《寄西伯利亞囚徒》獻給這一群體。而俄羅斯十九世紀中後期的文學作品和社會思潮,也深受這一歷史事件的影響。一批出身貴族的詩人和作 家,如赫爾岑、安寧柯夫、奧格列夫、萊蒙托夫、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十二月黨人”及其妻子精神力量的感召。

“十二月黨人起義”是在拿破崙失敗不過十年間的背景下爆發的。此前沙俄作為反法同盟的盟主,儼然在歐洲強勢崛起。在與法國的對抗中,俄羅斯軍隊在戰 場上獲得了勝利,一部分軍官卻被新的啟蒙思想所征服,他們在歐洲大陸“開眼看世界”,意識到沙俄帝國在強權表面下的虛弱與危機。思想火種帶回到俄羅斯,便 成為舊制度的掘墓者。

“十二月黨人”的理念超越了自身的時代,失敗不可避免,卻成為一筆寶貴的歷史遺產,成為後世爭相效仿的對象,就連九十年後的列寧及其同志都曾自稱是“十二 月黨人”的繼承者。當然,如果說共產主義者同樣仰慕“十二月黨人”那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英雄氣概,後者的妻子們在面對失敗時堅貞愛情的人性光輝,卻是 前者所難以奢望的。

兩百年後的一個中國版本

無獨有偶,將近兩百年後,在俄羅斯的東方鄰國,體制的壓迫性力量也勾勒出一個中國版本的“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群體。雖然兩國的歷史背景和社會 進程都不可同日而語,中國有“精神貴族”而沒有血緣貴族,有和平抗爭但沒有暴力起義,有文人在場卻沒有文豪作證,19世紀顧忌貴族榮譽的沙皇專制,更是和 20世紀統治術高度發達的黨治無法相提並論。但最根本的一個相似點在於,專橫的權力意志和人性的柔性力量同樣發生了直接的碰撞,迫使女性作為一個群體出 場,為自己丈夫的清白而奔走呼號,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自1949年以來,政治犯和思想犯在中國的存在始終是個公開的秘密,但自習近平2012年掌權、尤其2013年許志永被捕以來,致力於中國公民社會 建設與抗爭的群體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高強度打壓。如果說維權人士郭飛熊等民間力量組織“街頭舉牌”活動直接觸及到體制痛點的話,近期以來,維權律師浦志強、 夏霖,學者和社會活動家郭玉閃,傳知行研究所黃凱平、何正軍,立人大學陳堃,立人鄉村圖書館原理事長薛野、副總幹事柳建樹,紀錄片獨立製片人寇延丁,北大 美術編輯詩霖,作家、編輯徐曉等人先後被刑拘或逮捕,顯示出原本具有一定規模的社會空間日益逼仄。“維穩沙皇”周永康在政治上的倒台,絲毫沒有扭轉整個體 制愈演愈烈的“維穩”態勢。

在這個群體當中,值得注意的是五位受難者和他們的妻子:郭玉閃和潘海霞、黃凱平和周清輝、柳建樹和趙思樂、郭飛雄和張青、以及浦志強和孟群。在丈夫遭遇無妄之災時,幾位勇敢的女性 先後用公開信,描述他們的恐懼和無助,傾訴他們的思念和堅守。當柔弱女性不得不通過公共渠道集體發聲時,體制的強橫與顢頇也就暴露無遺。

其中最早發表公開信的,是郭玉閃的妻子潘海霞(網名“阿潘茶館”)。在10月14日第一封《與夫書》里,潘海霞描述了自己丈夫被深夜帶走時的慌亂、 無奈與糾結,她說“雖然平時我常和你就你的人身安全問題爭吵,可我心裡其實沒什麼底氣,因為我知道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只是一個有尊嚴、對他人的苦難懷有憐 憫之心的人,不過是比一般人更邏輯一致、更徹底而已。”並鼓勵郭玉閃“願你能保有初心,願你能守住你最最寶貴、最最看重的尊嚴”。

11月10日,潘海霞發表第二封《與夫書》。前一封信中透露出的慌亂、揪心、憤怒、擔憂,此時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用信中的話說,“當我開始懷着悲觀 的心態做積極的準備時,生活便似乎正常起來”、“不管面臨怎樣的殘酷命運,再卑微的人都有任誰也剝奪不去的最後的自由,那就是選擇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命運 的自由。這是上天對人類的慈悲,我們都不應該辜負”。此外在信中,潘海霞透露出,雖然當局一直拒絕律師會見,但郭玉閃可能是因為和支持香港“佔中”運動的 人士曾有過郵件和通話,而被當局懷疑是幕後主使。

12月3日,潘海霞發表第三封《與夫書》。在這封信中,妻子的情緒再度低落,因為在這一個月間,黃凱平、夏霖、何正軍、柳建樹、薛野、徐曉等人先後 被捕。郭玉閃原本可能是受別人連累,現在成了連累別人的一環。潘海霞一方面自嘲,“楊家將們都不行了,剩下的只有楊門女將了”,另一方面又自責“女人們除 了打聽男人們的下落、給你們送衣服、找律師、寫些你們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文字,又能做什麼呢”。更殘酷的是,在丈夫被超期羈押卻毫無音信時,妻子不得不想 象更壞的後果甚至刑期的長短。

繼潘海霞之後,12月7日,在丈夫被強迫失蹤五十多天後,黃凱平的妻子周清輝也通過互聯網發表家書《期待着你回來的那一刻》。信中描述了兩人從相識 到相愛的點滴細節,描述了事發當天的最後聯繫,描述警方夜半抄家的經過。和所有的受難者家屬一樣,周清輝學會讓自己變得堅強:“在你被強迫失蹤後的每一 天,我都在努力讓自己的內心變得強大,讓內心的力量去控制自己的情緒。儘管對我來說不易,但並不堅強的我也並不懦弱。”在信的結尾,周清輝充滿柔情地勉勵 自己的丈夫,“人一輩子總要做一件讓自己在彌留之際都能值得驕傲的事,你一直在努力做。因為有你的努力,所以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就是嫁給了你”。

和潘海霞與周清輝的款款柔情不同,自我定位為“女權主義者”的趙思樂  柳建樹的妻子  態度更為激烈。12月13日和19日,她連發兩篇《一個女權主義者的救夫行動》,在恣意汪洋的行文下,她寫下了最直白的動機:“女權主義者當然可以是妻子,但對於女人整體,妻子的身份已被強調得太多……至於思樂是誰的妻子,有什麼關係?但當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拾起了‘妻子’的身份  我不斷地呼喊的,不過是:我愛他,我是他的妻子,他受害了,我有權為他發聲,我理所當然要為他抗爭。”

如果說三位年輕的妻子選擇相對私人化的話語來打動人心的話,兩位閱世更深的女性  維權活動家郭飛雄的妻子張青、律師浦志強的妻子孟群則選擇了直接向國家最高領導人發表公開信,表達她們的憤怒。其中張青女士從2007到2013年間已經向胡錦濤、溫家寶、習近平等人多次發表公開信,揭露郭飛雄遭受的酷刑虐待和全家遭受的騷擾。為營救丈夫,她在中美兩國積極奔走,激發出一位女性體內超乎常人想象的能量。

就近期而言,在12月19日寫 給習近平的信中,浦志強的妻子孟群質問,浦志強只是在憑良心做着對國家有益、為升鬥小民鳴冤的好事,他何罪之有?當局對他的四項指控  煽動民族仇恨、煽動分裂國家、 尋釁滋事、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  完全是“莫須有”。

孟群還直言不諱地揭露了浦志強遭受的反人道待遇:在看守所前3月時間裡,浦志強幾乎天天被提審,每次長達10餘小時,提審之後還要值夜班,即使是年 輕力壯的健康人也無法承受。他的體重迅速下降了9斤,曾經出現嘔吐、暈厥等現象,雙腿一度浮腫至膝蓋。他在看守所里遭受了非人的身心折磨,家屬卻無法探 視。即使律師會見也難以順利成行,要由領導批示。

孟群承認,這封信習近平可能永遠不會看到,即便看到也沒有時間看內容。對最高領袖來說,這不過是小事一樁,但這四項莫須有罪名落在普通平民百姓頭上,遭遇監牢之災,無異於“天塌了”的感覺。她呼籲習近平請以慈悲為懷,讓自己的丈夫回家。

強權的痛點和原罪

對抗極權最有效的武器,是訴諸人性本身,尤其是人性天然向善的一面。在1949年之後的中國歷史上,遠到林昭、陳九蓮、張志新,近到“天安門母親”群體,女性的堅強與抗爭其實從未缺席。而這次集體入獄的社會活動人 士,以及他們的妻子在短時間內集體發聲,成為新時代中國一個和平版本的“十二月黨人”傳奇。這幾位勇敢女性在同一段時期內選擇公開信形式,用心底最柔軟、同時也最堅強的部分來對抗權力的專橫,在這個意義上,她們是在自願追隨自己的丈夫去嚴酷的“政治西伯利亞”,塑造了一個中國版本的“十二月黨人妻子”的群像。

這種抗爭也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中國本土資源的記憶。潘海霞的《與夫書》很容易讓人聯想到1911年黃花崗義士林覺民的《與妻書》,二者都把兒女情長,融入到一個更艱難、也更具悲憫情懷的事業當 中。甚至他們的敵人也看到了這一點的危險性。

第一篇《與夫書》公布之後幾天時間裡,體制的忠實代言人《環球時報》迅速做出反應、發表社評,試圖把林覺民的悲天憫人,置換成國家主義的強橫敘事,並貶稱受難者在境界、思想和道德上多有不如,“喜歡上玩悲情牌,也較擅長煽情。他們沉溺在自己的小情緒里,與大眾漸行漸遠,最終 將被徹底邊緣化。”雖然《與夫書》的讀者們指斥這種做法無異於在受害者傷口上撒鹽,但毋寧說,是這種女性出場的姿態,觸到了這個體制最尷尬、最不能自持的痛點。

妻子和母親的出面控訴,對任何一個體制都是無法洗刷的污點和原罪。俄羅斯尼古拉一世雖然也清楚改革農奴制度的必要性,卻寧願一味迷信強力手段來增強“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並在意識形態上炮製“專制、東正教、民族性”來對抗啟蒙思想,讓俄羅斯帝國同現代世界漸行漸遠。他本人運氣尚好,沒有遭受過歷史的迴旋鏢打擊,但他的子嗣後裔卻終免不了被八十年間醞釀的革命洪流所吞噬。相反,他的打壓卻像鐵錘與砧板,錘鍊出少數反抗者的人性光輝。

俄羅斯詩人、“十二月黨人”雷列耶夫的一句詩,不僅適用於當年的俄羅斯,同樣適用於今天的中國:

牢獄使我感到了光榮而非羞恥,

為了正義我才來到這個地方;

這枷鎖怎麼能使我感到慚愧難過;

為了祖國我才把它戴上。

(註:本文寫作及發稿過程中,徐曉和柳建樹已先後獲釋。另如有遺漏人與事,乞讀者指正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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