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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結束70周年:台灣社會的不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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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70周年。對於中華民族來說,這場戰爭帶來的是一段慘痛的歷史,而且至今仍然在不同程度上困擾着北京與東京、台北與東京的關係。如果說北京和台北競相組織各種活動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的話,事實上中華世界對於這場戰爭的認知與描述卻不盡相同。國共兩黨長年圍繞各自在抗日戰爭期間的作用各說各話,這種歷史恩怨讓人們忽略了另一個問題:面對這段歷史,早在1895年因馬關條約而淪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是否與大陸有相同的記憶?台灣島內,朝野、民間對這段歷史是否有某種共識?圍繞二戰終戰70周年紀念,台灣島內出現了台灣面對這段歷史,應當是戰勝者還是戰敗者的討論。我們就台灣的抗戰歷史記憶話題電話採訪了台灣國立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所長薛化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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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經驗和記憶與中國大陸截然不同

法廣: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面對抗戰,台灣人與大陸人是否有共同的歷史記憶?這其中有什麼不同呢?

薛化元: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看這個問題。第一個層面是,國民黨跟共產黨對於二次大戰的記憶和描述有相當大的出入。國民黨透過教科書傳達出的信息是:國民黨才是對日作戰的領導者,主要的戰事都是國民黨在打。相反,中國共產黨則在努力陳述共產黨在抗戰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就是說,國共兩黨的抗戰記憶不一樣。

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1945年8月15日以前,台灣是在日本的統治之下。所以,台灣人當時的國籍是日本,而不是中國。因此,在二次大戰期間,台灣人民的經驗和記憶與中國大陸的中國人的記憶截然不同。就是說,台灣人當時作為日本國民的一分子,參與了日本對外的擴張,也同日本人一樣,要面對盟軍在二戰末期的攻擊,特別是1945年,台北、乃至台灣各地遭到(盟軍)嚴重的空襲是台灣人非常重要的記憶。換句話說,除了當時到中國大陸參加共產黨或國民黨軍隊的對日作戰的人之外,在台灣島上絕對多數人的記憶是不一樣的。他們當時是以日本國民這樣的身份去參加這場戰爭。只是後來,也就是1949年以後,國民黨對台灣的統治,透過教育體系,抹殺了 或者說不教導台灣人對於台灣島歷史的記憶,而是把(國民黨)在中國大陸的記憶移植到台灣來,因此,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台灣島上的人、特別是年輕人的記憶看起來(與大陸人的記憶)很接近。比如,很多年前,有一所國立高中的老師問學生:1945年是哪一個國家的飛機轟炸了台灣?在那位老師看來,答案是日本。但是,合乎歷史事實的答案應該是:美國。這幾年來,透過對歷史的重新挖掘、闡述和傳播,台灣島上不同的歷史經驗開始凸顯出來。在今年,面對二戰結束70周年,國民黨當局的主要論述着重所謂“抗戰70年”,或者是抗戰與台灣的關係,等等。相對的,比較民間的,比較本土派的研討會則着重要檢討二次大戰70年後台灣歷史的發展,等等。我認為這是完全不同的歷史記憶和歷史的思考。

法廣:您剛才提到,在1945年以前,台灣是在日本的統治之下,是日本的殖民地。當時的國民政府也許在大陸主導了抗戰努力,但它是否參與了台灣島內抵抗日本統治的努力呢?國民政府在台灣島上人民面對日本統治爭取自由的努力中做過些什麼?

薛化元:應該這樣說:基本上,中華民國的國民政府,也就是中華民國建國以後,與日本是邦交國關係,國民政府後來還在台北設立了一個總領事館,甚至在所謂的“八年抗戰”開始以後,總領事館也沒有馬上撤離台灣,它服務的對象是在島上擁有中國國籍的所有華僑。

第二件事情是,在1937年以前,我們看到在1935年時國民政府的國安報告,包括1935年日本統治台灣40年紀念日,國民政府還派代表團到台灣,團長就是在戰後代表國民政府接收台灣的陳儀。陳儀後來在報告的敘述里,還認為日本的統治非常好,應該學習。這也是戰後陳儀接收台灣以後,延續了部分日本的統治體制而因此被台灣人批評的重要原因。

反省歷史 喚醒不同族群的不同記憶

法廣:您提到國民黨退守台灣之後,將在大陸的抗戰歷史移植到了台灣。那麼,台灣兩大主要政黨,國民黨和民進黨之間,面對這段歷史,是否有一定的共識呢?

薛化元:國民黨基本上延續過去的看法,但有些國民黨人可能歷史記憶模糊,所以,在今年紀念活動中(包括軍方的紀念活動),他們納入了共產黨方面過去的宣傳內容……

法廣:您具體指什麼?

薛化元:就是以為(共產黨方面宣傳的歷史版本)是自己的。我舉個例子:國民黨宣傳的“800壯士”,事件發生在上海,但是,中國共產黨宣傳的“800壯士”,事件發生在黃河。

今年(台灣)的紀念活動內容就出現了“800壯士在黃河”!被人指出後,才得到修改。這說明國民黨內一些年輕人對歷史可能不很清楚,這是一個現象。

在民進黨方面,民進黨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像剛才那個例子那樣,國民黨與共產黨兩岸一家親的情形。民進黨對日本統治的歷史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但是目前看起來,民進黨官方並沒有對這段歷史的詮釋表達意見……

法廣:沒有表達意見是因為意圖模糊帶過呢?還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們與國民黨方面對這段歷史的詮釋比較接近呢?

薛化元:應該這樣說:大部分的民進黨人是接受國民黨的歷史教育長大的,有些人意識到了這樣做不對,但有些人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所以才會有模糊。

法廣:就是說台灣整體社會對這段歷史的記憶比較模糊?

薛化元:對

法廣:這種記憶模糊的原因是什麼呢?

薛化元:原因就是1949年以後長期的歷史教育沒有我們剛才所講的內容,只有以中國大陸為主體的二戰記憶與內容,如果沒有其他的單獨的管道,單純接受官方的教育長大的話,那麼,考試考得越好,就說明這樣的歷史記憶就更深刻。只有接受到不同的說法以後,才有可能改變。台灣社會最近會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實際上是源自於國民黨接受對1945年以後歷史的再反省,特別是公元兩千年以後,高中教科書才開始有比較大規模的台灣歷史描述,兩千零六年以後,高中台灣歷史部分獨立成一冊歷史課本,這以後台灣接受歷史教育的年輕人的記憶就會與過去不一樣,因為他們了解了在日治時代,台灣也有被動員的現象,這種動員是讓台灣人以日本國民的身份去參加戰爭,這樣的歷史記憶被喚起之後才會出現我剛才所講的,台灣島上不同族群之間,對於二次大戰的歷史記憶的不同。這也是回到歷史脈絡中的必然,因為台灣島上在1949年以後,來自中國大陸的這些移民和他們的後代,他們的家庭遭遇的二戰經驗,與台灣本土的人民的二戰經驗本來就不一樣,所以,這種多元呈現是很正常的。

法廣:台灣近年來,很少有大規模紀念抗戰的活動,一些民調也顯示台灣人對這段歷史的熱情也不高,怎麼解釋這種現象?

薛化元:因為過去對於所謂抗戰 二次大戰的紀念,基本上是官方扮演主要角色,一般的台灣人在過去的歷史教育之下,對於歷史比較冷漠,無論是外省籍的子弟,還是台灣本土籍人的子弟。但是,特別應該說的是,台灣近年來包括針對二次大戰詮釋問題,也一直是國共雙方努力在學術場論戰的一個重心,但是,隨着共同舉辦研討會,我們前面提到的雙方歧見的部分實際上沒有解決,不過,至少在表面上,大家可以有各自陳述的可能,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的情勢下,台灣不止是作為二次大戰的紀念,當然不會有什麼記憶,實際上,如果去問像我這個年紀的台灣人,我們在接受過教育之後,甚至可以不知道二次大戰是因為舊金山和約才結束的,因為課本根本沒有教過!兩千零六年的課本才第一次告訴台灣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是因為1952年的舊金山和約的生效。這樣的歷史教育結果,不僅是導致對歷史事實的認知問題,也由於把歷史變成一種宣傳品,而影響到人民對歷史的熱情。

兩岸關係發展激發台灣了解自身歷史的熱情

法廣:那近些年來兩岸關係的發展對於台灣人對這段歷史的理解和認識是否有一定的影響?

薛化元:是的。因為,台灣重新去面對中國,特別是雙方的交往日益密切,一些歧義點慢慢凸現出來,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於重新認識自己的過去產生興趣,特別是因為隨着1991、1992年開始的政治上的自由化和民主化,給了台灣比較寬鬆和自由的學術空間,這樣才使我們剛才所講的不同記憶有了被認識的可能。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認為,台灣自由化和民主化的結果,大家都願意去面對歷史的結果,就是發現:歷史的記憶當真不一樣,這一點在去年的太陽花學運以後,由於對中國,對與中國關係過度親近的這種異見,實際上是進一步深化了大家想更多了解台灣(歷史)的一種熱情。

法廣:台灣今年在7月4日舉行比較隆重的官方紀念活動,這次紀念活動在島內引起一些爭議(比如日期的選擇)。馬英九政府決定舉辦這次紀念活動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有些被動,更是為了因應大陸方面在今年9月的大規模紀念活動,而必須有所表示?是否可以解讀為:在紀念二戰結束70周年意圖之外,同時也是國共兩黨爭奪抗戰歷史話語權的舉動呢?

薛化元: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有這個部分的考量。可是,這些紀念活動常常是彼此都參加對方的會議,所以,也不大會出現過去那種以國民黨或共產黨為唯一聲音的論述,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不會再出現了。譬如說,台灣方面開會,會有大陸學者來,台灣也會有學者去大陸參加會議,這樣就不會像過去一樣,只有一種說法。但是,官方紀念類似閱兵這樣的紀念活動,確實是有強烈要爭奪自己話語權的重要意義。

尊重歷史的多元存在

法廣:近些年來,無論是中國與日本的關係,還是韓國與日本的關係,都圍繞一些歷史問題,不斷出現緊張。但是,相對來講,台灣與日本的關係比較緩和,如何解釋這種局面?

薛化元:韓國與日本之間的緊張關係實際上不只是韓國對日本關係的緊張(與台灣不同),也是韓國對日本統治時期那段歷史的經驗與反省與台灣不一樣。台灣(包括國民黨在內),認為只要是反對日本當時的統治政策的努力,都是心向祖國,是有強烈的中華思想,這不一定合乎歷史事實,但是,至少國民黨願意接受這樣的行為,但同樣的行為,在韓國可能是不被接受的。我舉一個例子:如果在日治時代的台灣,爭取台灣人合理的權利,要求與日本人平等,(這樣的努力),國民黨是肯定的。可是在韓國,這是不可以的,認為向日本當局爭取與日本人平等,就是認為(承認)在日本的體制下。我想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不止韓國與日本關係的這種殖民歷史的反應上,而且,包括對他們自己的民族和歷史的詮釋上,都比台灣來得強烈。我認為這是正常的。

至於中國,中國對二次大戰那段歷史的詮釋則隨着時代而有明顯的改變。比如說,毛澤東時代曾經認為日本對他們的革命有貢獻,這些在文獻上都有記載。後來,他們向日方抗議,日本就給他們經濟援助,所以,抗議過後,(雙方)並不是持續對抗的狀況,那這個現象這一、兩年隨着中國的崛起,有了不一樣的狀況,我們才看到這種持續對抗的現象。這也是不一樣的。

台灣與日本的關係相對比較友好,因此對一些事情的反應沒有那麼強烈。可是,我認為,正常的話,台灣人作為曾經被殖民的人民,應當要求日本政府把殖民台灣的歷史與侵略中國的歷史,比較對等地寫入日本的歷史教育中,而不只是偏重討論侵略中國。這個檢討,我認為,是未來台灣與日本關係正常化很重要的一環……

法廣:您的意思是說把日本佔領台灣這段歷史,與日本侵略中國大陸的歷史,並列放入日本的歷史教科書?

薛化元:日本的教科書不能只承認侵略中國,他沒有對等地處理殖民台灣的歷史。這是不對的。日本政府沒有認真檢討殖民台灣的歷史問題,沒有認真思考殖民母國對過去殖民地的歷史責任,那麼台灣與日本關係正常化就會有困難……

法廣:但是事實上,台灣與日本的關係相對平和很多……

薛化元:沒有錯,我剛才解釋過,那不僅是台灣人與日本的關係,包括國民黨也一樣,他對台灣過去歷史的詮釋,相對於韓國人對那段日本殖民的歷史詮釋本來就更緩和。

總之,我覺得台灣島上有兩群對二戰歷史不同的人以及他們的後代,這種彼此不同的歷史記憶應該受到尊重,而且應該能多元地存在,這很重要。而且,不應該強把自己的記憶變成另外一群人的記憶,我覺得這是一種霸凌的行為,是非常不適當的,而且也是不尊重歷史的行為。我想講的最後一點是,雖然大家對過去的歷史記憶不同,但是,台灣島的歷史必須回歸到當時的歷史脈絡中來理解,不可以把他置於另外的歷史時空來考慮,我的意思是:台灣島過去的歷史怎樣,應該尊重歷史事實,不可以強把中國的歷史脈絡當作台灣的歷史來講,這對於歷史來說,是非常不尊重的,而且政治宣傳色彩濃厚,是非常不適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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