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法國一名北非裔青年納赫爾在巴黎郊區南泰爾的一次交通執法行動中被一名警察開槍擊斃,引發大規模的抗議和騷亂。連續數個夜晚的城市暴力震撼了世人。政府派出大批警力維持治安。 納赫爾的死亡事件以及隨後引發的城市暴力,很快在輿論上形成兩種不同的聲音:一方面譴責警察的做法“不可原諒”;另一方面則認為:任何憤怒的情緒都不能成為縱火、搶劫、搞破壞的理由。實際上,本次事件的發生並不是一起孤立事件,而是積怨已久的社會不滿情緒的又一次大渲泄,反映了法國社會的諸多問題。這些問題能否在短時間內得到解決或改善?如何評判法國本次的社會騷亂?我們請旅法學者劉學偉先生來闡述一下他的看法。
法廣:首先請您對本次整個事件做一下點評,您認為,這次社會騷亂的根本癥結何在?
劉學偉:根本癥結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啦。眾目睽睽的是第一個,就是北非移民融入困難。但造成這個融入困難的根本原因又是第二個,那就是法國的經濟發展困難。
移民融入困難的表面原因是種族歧視。造成種族歧視的最主要原因則是就業不足。我敢說,那些上街鬧事的年輕人,基本上都是失業的年輕移民。那些參加鬧事的更年輕的移民,不去好好讀書,主要原因也是,他們認為,好好讀書依然不會有好的(就業)前景。因此他們就破罐破摔了。造成法國乃至整個歐洲整個西方經濟發展困難的原因,這裡當然不可能詳述。最略述大概也有如下幾條:1)西方文明已經進入巔峰期,他們的平均收入大體4萬美金一年,是世界平均的4倍左右。他們的確已經沒有大的發展餘地。2)巔峰期的人民,難免耽於享樂,不願積極進取,辛苦勞作。同時社會提供的各項福利十分周全,大量人民覺得躺平也並無重大風險。3)發達國家的資本為了逐利,把大量企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客觀幫助別人發展的同時,造成了本土嚴重的產業空洞化,就業機會大量流失。4)還有自動化和人工智能的發展,也是就業機會大量減少的另一個原因。
法廣:“種族歧視”是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在法國這樣一個倡導“民主、平等、自由”的社會,種族歧視的社會現實並不受到廣泛認同。您如何解讀這一問題?
劉學偉:這個話題當然過於敏感,簡直就沒有暢所欲言的餘地。這裡只能就可以說的部分大致說一下。其實,這首先,主要還是一個經濟問題。1970年代初,法國處於“光榮的三十年”的末端,社會、經濟一篇榮景。大量的低端工作法國人不願意做,於是當時的法國政府大量開放前殖民地的移民。開頭一些年真的是一個雙贏的局面。因為這裡哪怕是低端的工作,也比北非的收入高出許多;哪怕是低端的生活條件也比原來在故土好出許多。但在1980年代以後,這個整體局面,隨着西方逐漸步入長期的經濟增長不足而大變。老老實實工作的第一代移民的後代逐步成長起來以後,發現,他們即使想繼續父輩的本已在低端,但至少無虞飯碗的局面都已不再。想要向上流動,就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阻礙就是歧視了。這些歧視私下,隱形,無所不在。我們同樣作為移民少數族群,深有體會,無需細述。北非第一代移民會說:你們需要時,就讓我們來。現在不需要了,就想讓我們回去。問題是,我們的孩子在這裡生這裡長,是地道的法國人,你怎麼讓他們回去?”
有一個讓法國人百口莫辯的現象是:那些北非國家雖然經濟發展遠遜於歐洲,但社會秩序並不差,不會有這裡司空見慣的那麼多的流氓乞丐無家可歸小偷乃至強盜。那些移民家長經常問道:“我們第一代移民老實工作,循規蹈矩。我們的國內親友的下一代也老實工作,恪守規則。為什麼我們的下一代在你們這裡就有那麼多會作姦犯科了呢?” 我實在是不能不想起中國的那個兩千年前就留下的典故:“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於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
不過有另一個問題也是難於解釋。就是同為外來少數移民族群的亞洲人,在這裡的融入,無論在經濟上還是在文化上,都遠沒有北非人那樣困難。受到委屈時,反應也遠沒有北非人那麼過激。比如,同樣被警察反應過度打死,還是因鄰居誤報,在家中發生,2017年華裔劉少堯之死,也引起旅法華人的強烈的包括街頭集會抗議,但是哪裡會有大規模打砸搶發生呀?
關於失業或就業的問題,大量的亞洲人都是在亞洲人自己辦的企業中工作。北非人自然也是自己可以辦企業呀。不是一定非要去受人歧視呀。
還可以講述一點我個人的觀察。這裡的華人小店一般每周工作六天,到晚上8點打烊。而這裡的大批北非人小店一周工作七天,到晚上11點才關門。就是說,一大批北非人,其實比亞洲人還要勤勉,但是他們在經濟上的成就為什麼還是明顯不及亞洲人呢?
不同的文明之間,的確有氣質或者說長處與短處的不同。互相之間,也有相容性的不同。關於文明和其人民的關係,本人有兩段一再重複的陳述:任何一個文明,必須由建立、信奉它的人民來承載。文明真的是永遠跟它的人民在一起。人民就是文明。人民繁衍了,其文明也會繁衍。人民搬家,文明會跟着一起搬家。人民換了,文明就會換。人民換一半,文明的精神氣質也會換一半。人民沒了,其文明也就沒了。
一個有長久傳承的人民,要徹底改換精氣神,全盤融入或接納另一個文明,那是極度的困難。地域,周邊人文環境,都次要得多。在一個給定的地域,如果原文明的承載者因為任何原因被外來的另一個文明的承載者大批取代,幻想原文明的精氣神可以(依靠比如一部憲法、或一套價值觀)永久存續,那很可能是太過的善良、天真甚至愚蠢了。
法廣:納赫爾的死亡事件引發法國社會對警方執法開槍的質疑。法國曾在2017年通過一項關於“放寬警察在執法遭拒時開槍限制”的刑法修正案。此後,警察執法中致死事件明顯上升。應該如何界定警察的執法尺度?如何能夠確保警察公正執法?
劉學偉:觀看相關視頻,我和大家見解一致,當事警察的確有行為過當。但整體而言,我絕對贊成嚴格執法。不過要謹遵程序。比如,每個警察出警時必須佩戴視頻記錄儀等。這樣發生糾紛後,釐清是非就更加容易。未成年子女犯法追究監護人的邏輯,我認為可以講通。總不能未成年人犯罪就成了法外之地,任何人都無需負責吧?成年人監護未成年人本意不就是如此嗎?
法廣:事件發生後,法國社會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響,一些政客也作出了令人瞠目的表述。整個事件已上升至政治層面。您對此作何評判?
劉學偉:唉!一切反應似乎都有模式可循。比如,右派總是譴責政府軟弱,左派則總是譴責政府粗暴。他們的底層邏輯就是,作為反對黨,責任就是找執政者的不是。沒有理由擁護你呀!那樣如何可能爭取下一屆的選票?而政府則總是左右為難,忙着顧眼前。先滅火,再安撫。至於馬克龍說的長遠解決方案,那是哪裡去找啊?
法廣:馬克龍連任一年多時間,挫折不斷。退休改革後許下的“百日翻篇”承諾將在城市騷亂引發的一片狼藉中被擊碎。
馬克龍下一步將如何行動?他將面臨怎樣的挑戰?
劉學偉:法國的整體局面,本人每次都有分析,大體都一如既往,就是在一個長期的、難以、甚至無法擺脫的困局中艱難跋涉。每次好不容易熬過一關,比如黃馬甲,比如新冠,又有無法預料的下一個難關來臨,比如俄烏戰爭。
這次的騷亂大體已經結束,我預料7月14號的國慶節,應當不會再啟大亂。但整體局面,很難得到實質性的改善。除非俄烏戰爭早早結束,馬克龍就還有幾年的機會來把法國的整體局面圖謀出一個讓大家看得見的改善。
如若因任何原因,比如再出新的大的意外,這種機會並未出現,或馬克龍措置不當,有機會卻沒有抓住,那下一屆將在2027年舉行的總統選舉,法國就會出現比2022年更困難的局面。如若馬克龍不能為前進黨找到一個合適的接班人,或這樣的接班人也不能在其它的中間黨派比如共和黨或社會黨中自然出現,如若下一屆的法國總統真的就是勒龐或梅朗雄,那法國,乃至整個歐盟,就會面臨一個真正的實質變局了。我本人對這樣的前景,真的是無法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