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在人類思想發展史上，啟蒙哲人們是最為推崇自由理念的人。他們思考的重點之一，是如何使人擺脫宗教和強權的壓制，使個體能從身心兩方面獲得更大的自由。他們為人類追求自由，認識自由，開闢了新的航向，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問：上次你談了啟蒙思想的重要觀念“進步”，今天你給聽友們介紹的題目是啟蒙哲學家們對自由問題的思考。我想這也是聽友們很關心的問題。
答：很巧，今天我們討論自由問題，恰恰是六四事件二十八周年紀念日。在八九年那場遍及中國的社會運動中，我們看到和聽到的最多的口號，就是爭民主、要自由。那時候的大學生們是把民主自由當作自己的理想的，可以說八九六四的犧牲者是在實踐啟蒙理想的過程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們永遠懷念他們。這個事實也說明，自啟蒙運動以來，自由成了一盞不滅的明燈。它的光芒永遠閃耀着，而且遍布全世界。世界各國人民無論什麼種族，無論啟蒙時間的早晚，他們為爭取改造社會、提高人的尊嚴，無不從爭個人自由開始。中國的五四運動之後，社會風氣大變，說到底是因為被啟蒙喚醒的一代人，開始嚮往自由，為爭取自由而行動起來。可能他們對自由的理念究竟是什麼，它有着什麼意義，並不是非常的清楚。他們直接面對的是眼前的個人與社會問題。他們要的是人身自由、戀愛自由、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出版結社自由等等。而這些要求都是兩百多年前那批歐洲思想家認真討論，大力提倡的東西。所以布隆納說，自由主義乃是民主革命年代和啟蒙運動的主要政治理論的哲學表達。
問：從六四民主運動中，我們就能看出來，啟蒙的理想不滅，而且這些價值是有普世性的。
答：我們上次談到啟蒙哲人進步的樂觀主義，但是別忘了啟蒙哲人中最重要的思想家盧梭卻不這樣看。他那篇著名論文《論科學與藝術》根本不認為進步有什麼優越性，反而認為文明的發展破壞了自然的和諧與社會風俗的淳樸。因此人應該追求自然的美好，而不應該追求壓制人的自然天性的所謂文明。當時伏爾泰嘲笑盧梭，說他要退回到叢林時代。其實盧梭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對人的自然狀況的讚美，恰恰因為在他心目中自由是最重要的。以他那種狂放的浪漫主義想象，遠古時代的人們因為文明還不發達，社會體制也不健全，沒有那麼多管制，所以人是處在自由狀態中的。這個說法並非毫無道理，關鍵是看你如何定義自由。盧梭認為：“政府與法律為人民提供了安全與福祉，而科學文學和藝術由於它不那麼強制，反而更有力量。它把花冠點綴在束縛人們的枷鎖之上，它們窒息了人們天生的自由情操，而人本來就是為自由而生的，這種點綴使人們喜愛自己的被奴役狀態，並且迫使他們成為了所謂的文明民族”。盧梭的思想很明確，如果社會體制的發達妨礙了人們的自由，那麼這個社會體制就不好，就該受批判。在他心目中，自由高於文明。我們可以想一想巴金的名著《家》，覺民所出生的高公館從中國傳統來看是相當文明的家庭，如果我們把文明看作一套規矩，但是覺民卻覺得這個高公館是死人聚集的地方，因為他接受了啟蒙的新思想，所以痛恨這個傳統文明深厚的家庭。他要追求的是個人的自由與尊嚴。盧梭正是從文明會壓制人的自由的角度，發出了他那著名的吶喊：“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由此開始，他對人類社會不平等的起源作了完整的分析。
問：但是霍布斯也分析過所謂“自然狀態”，他和盧梭的看法可完全不同。
答：是的，霍布斯的名著《利維坦》也從分析人的原始狀況入手，但是他筆下的原始狀況不像盧梭的那樣美滿、溫馨，恰恰相反，那是一場“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那時人的自由只是選擇手段來保全自己生命的自由。但是人在彼此殘殺中又不能葆有自己的戰利品，所以人從本性上還有追求和平的願望。這個本性促成國家的產生，並由國家來憑藉每個人交出的權利行使統治權。有了國家的權威，人才能有過正常生活的自由。霍布斯是英國人，和法國啟蒙學者不同，他是推崇國家權威，贊成專制統治的。但是他的同胞洛克卻不同意他。洛克認為，自由不是專制者的特權，個人享有自由也不由專制者賜予。國家提供的法制結構，應專門用於保障個人自由。他說：”被統治者的自由，是社會中人人得而享有的自由。他是由社會立法機構規定的自由，這是一種在沒有法律禁止的領域遵循自我意志的自由。這種自由不受他人突發的、不明確的獨裁意志的左右”。所以洛克的思想為現代國家的代議制制度，奠定了思想基石。洛克曾在法國生活過好幾年，和法國的啟蒙哲人們多有交往。在啟蒙思想家中，他最關注政治理論，也最詳盡地論述了保障自由的法律制度。和在他之前的霍布斯，在他之後的盧梭一樣，他們都認為社會只能建立在契約之上，都認為人類社會中的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要建立在同意、授權之上，只不過他們對保障自由的政府形式看法不一。霍布斯相信專制君主統治是最能保障個人自由權利的政府形式。盧梭則幻想能夠建立城邦共和國，而洛克則提出議會民主制的政府形式。
問：看起來啟蒙哲學家對自由的研究，最後都走向要建立一個保障自由的政治制度。
答：對，他們在價值觀上都相信沒有什麼比個人自由更重要。但如何得到自由？又如何保護自由？這個問題就直接進入政治領域。像洛克，他的政府理論已經相當成熟，可以說對現代民主政治的思考，在他那裡已接近完成。而霍布斯對君權的過度強調反而顯得很落伍，因為在啟蒙運動之前，對王權的信賴早已根深蒂固。最有意思的是盧梭，他的人民主權說，是法國大革命中影響最大的口號。羅伯斯庇爾最崇拜的人就是盧梭。盧梭死後本來埋在埃默農維爾的白楊島上，是國民議會決定把他遷往先賢祠。在他身後，許多人認為，法國大革命中雅各賓黨人的大開殺戒，和盧梭對人民主權的強調有關。羅素甚至認為，列寧殘暴的布爾什維克統治，也受盧梭影響。這些說法很有市場，我卻完全不同意。盧梭最熱愛自由，對專制統治深惡痛絕，你不能因為羅伯斯庇爾和列寧引用過他的話，便把這兩個人的罪行歸給盧梭。
問：看來對啟蒙思想還是有很多不同的理解，甚至誤解。
答：對思想家的誤解是歷史上常有的事情，倒是洛克的整套思考，對現代的人權與自由影響極大，在英國啟蒙哲人中，他奠定了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