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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寒:暴政,不能長存於世

摘要:“親美的穆巴拉克被人民趕下台,為中東地區腐敗的強人政治敲響了喪鐘,也為美國迄今為止的中東政策敲響了警鐘  美國對阿拉伯威權統治者的妥協、縱容和支持,在道義上是站不住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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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標題:當我路過廣場
作者:楚寒
(轉自《共識網》2011年4月12日

 

我以為埃及離我很遠,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以前只在書本里讀過有關埃及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我從沒見到過任何一個埃及人。

直到上周六下午乘坐灰狗巴士趕到舊金山,參加在市立總圖書館舉辦的“程寶林文學創作三十周年研討會”。當我路過市政中心廣場的時候,看到了一群阿拉伯姑娘,頭紮淡黃色頭巾,圍成一個圈翩躚起舞、拍手、唱歌,一派歡慶氣氛。另有一些阿拉伯小夥子三三兩兩地四處走動,有的揮舞着國旗,有的高舉着同時寫有英文和阿拉伯文的標語牌“埃及自由了!”,有的高舉起一幅畫像,上面是一張近期在媒體上頻頻露面、綳得緊緊的臉龐,臉下方是一個大大的“NO”  這不就是近來在埃及民眾大規模的示威之下,上周五倉皇下台的那個穆巴拉克嗎?

不用說,眼前是一大群埃及人。他們,在異國他鄉慶祝自己國家歷史性的一刻。他們的喜悅感染了我,讓我的內心被一種既奇異又美妙的感覺浸透,一種目睹歷史、參與歷史的感受。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跟萬里之外那個遙遠的北非大國靠得很近,很近。

我停住了腳步,廣場上人頭攢動,音樂噴泉的旋律在廣場上空回蕩着。一個眉清目朗的埃及小夥子在向路人派發傳單,我順手接過了一張,醒目的標題映入眼簾:“2011埃及,數千萬人歷史性地站立了!”。習慣性地道了聲謝,覺得還不夠,我又笑着對他加了一句“祝賀你們!”。燦爛的陽光像鯉魚般灑在這群埃及青年男女喜樂的面容上,歡快地跳躍着。這個早春午後已將我擄獲。

過去的幾個禮拜,電視、報紙和網絡上的新聞,繼突尼斯之後鋪天蓋地地報道埃及的局勢。埃及各大城市的中心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集會抗議的場面,連續佔據着各種媒體的頭版要聞。荷槍實彈的軍警嚴陣以待,與示威的人群陷入僵持狀態,首都開羅甚至一度坦克開上了街。危局一觸即發。

情勢的突變出人意外。當示威進行到第18天,這個數十年來依靠軍警統治表面上看起來固若金湯的政權,讓人難以置信地在人民力量面前,轟然倒下。穆巴拉克下台的消息公布後幾分鐘,尼羅河大橋上的汽車紛紛響號,開羅的解放廣場上歡聲雷動,喜出望外的人們奔走相告,“他走了!他走了!終於結束了!”  民眾的歡呼聲響徹雲霄,一個時代結束了。古老的埃及,開啟了歷史的新頁。

不少密切留意埃及局勢進展的西方媒體驚訝得目瞪口呆。上周五,英國一家媒體其中一篇報道的標題赫然是,“我們錯了!”。文中說,西方許多資深的國際政治分析家這回都跌了眼鏡,原以為埃及的軍政當局會強力鎮壓,把示威民眾趕跑,誰知最終被趕跑的,竟是鐵腕掌權長達三十年的獨裁者。僅僅十八天!看得出來,它難掩內心的喜悅  這恐怕是西方世界長期以來推行“自由民主”價值觀最迅捷的成果了。世界各國睜大了眼睛,注視着這個非洲的文明古國。

“在我們的生活中,能夠有幸目睹歷史性事件發生的機會是很少的。現在就是這樣一個重要的時刻。埃及人民已經發出了聲音,他們的聲音被聽見了,埃及將從此改變。… 埃及曾經在超過六千年的人類歷史中發揮過關鍵作用。但在過去幾個星期,當埃及人民要求普遍的權利時,他們推進歷史的車輪向前的步伐快得令人目眩。我們看到母親和父親肩上背着自己的孩子,向他們展示真正的自由是什麼模樣。”。

在電視上看到奧巴馬的聲明,這位出身非洲裔的美國總統的講話動人而又誠懇,“美國將繼續是埃及的朋友和合作夥伴。我們隨時準備提供必要的幫助,並要求 和期待可信的向民主的過渡。”也許,埃及人民“他們的聲音被聽見了”、埃及“向民主的過渡”,怕是很久很久以前早就已經註定的吧?聖經上記載:“耶和華說,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實在看見了.他們因受督工的轄制所發的哀聲、我也聽見了.我原知道他們的痛苦。…只因耶和華愛你們、又因要守他向你們列 祖所起的誓、就用大能的手領你們出來、從為奴之家救贖你們、脫離埃及王法老的手。(《舊約全書?出埃及記、申命記》)”奧巴馬先生,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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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中央公園內有一座高大的巨型石碑,來自埃及,叫做“方尖碑”。它是以整塊的花崗岩雕刻而成的,外形呈尖頂方柱狀,由下而上逐漸地縮小,頂端形似金字塔的尖部。當旭日東升照到方尖碑的尖端時,它就像耀眼的太陽一樣閃閃發光,讓遊客仰望着的雙眼眩目、驚嘆。

這塊方尖碑已經矗立在那兒將近一個半世紀了。早在1869年,為紀念蘇伊士運河開通,當時的埃及總督將它作為禮物贈送給了美國。它的年歲嘛,更久遠也更令人咂舌  距今已經四千多年了!遠古時代的法老們,在大赦之年或炫耀軍事勝利時,總要建造一座方尖碑,在它的四面刻上象形文字,成對地豎立在神廟塔門 前的兩旁。隨着歲月的流逝,紐約的這塊方尖碑逐漸變得古舊、龜裂和剝損,尤其是那上面的象形文字,幾乎已經被磨掉了。這,讓埃及古文物最高管理委員會秘書長為之心痛不已,他曾致函紐約市市長,“我對它的嚴重損害感到無比難過,我們希望能挽救它遭受毀滅的命運。”

紐約中央公園裡的方尖碑使我聯想到巍峨的金字塔,神秘的獅身人面像,可怖的木乃伊,和孕育了人類最古老文明之一的浩蕩的尼羅河。它的老舊、磨損則讓我想到一個令人痛心的命題  越古老的民族或文明,越落後。原因呢?不外乎這麼幾個:有人認為越是古老的民族、文明越容易為傳統所累,歷史包袱重,越容易固步自封,而不願革故鼎新;有人認為因為它對自身古老文明的優越感,反而阻礙了它進一步的發展;有人認為是後代統治者的低劣殘暴,破壞了古老文明美好典雅的遺跡;有人認為是因為現代文明理念在它們身上,遭遇了比較頑固的抵觸、抗拒……

種種解釋均言之有理、有據,沒有人能簡單回答。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每一個擁有古老文明的國家、民族或地域,在人類歷史進程邁入到現代社會之後,都不約而同地都走向了衰落,甚至消亡,尤其是在政治文明領域的步伐,裹足不前。它們呼喚自由,卻換來嚴密的社會控制;它們嚮往民主,卻墮入暴政的萬丈深淵。方尖碑,既是文明保存的象徵,也是文明頹敗的縮影。

那麼,眼下的這場埃及百年巨變,會不會成為這個文明古國由此轉入現代文明的契機呢?會不會,讓古埃及文明的遠年光華,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重新閃爍?再進一步,人類政治文明的光芒,能否就此漸次臨照那些古老的土地,讓那些積累了深沉歷史力量的古文明,在新的世紀,重新散發出迷人的光澤?

只能謙卑地期待着。並且有理由這麼期待。時光已來到當今這個信息暢通到無遠弗屆的時代,地球上那些古老的民族或文明,再也不應被現代文明所遺忘了。它們在與蒙昧與野蠻的抗爭中,需要關注,需要扶持。

我真的很在意,身為同樣來自文明古國的後人,我很在意方尖碑是否會遭受毀滅。我更擔心的是,人們對它的漠不關心  它需要關注的目光,需要扶持的手臂。畢竟,古跡的魅力如同古文明,是永遠不可能被新的東西所替代的。缺少了方尖碑的紐約中央公園,定然是淺薄而空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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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穆巴拉克的總統專機  不,一架普通的直升飛機,在距離開羅400公里的紅海度假勝地夏姆錫克降落的那一刻,許多年長的埃及人會聯想起1973年、時任空軍司令的穆巴拉克親駕戰鬥機轟炸以軍的一幕。那是在第四次中東戰爭之中。當年的穆巴拉克意氣風發,他被委為“十月戰爭”的最高指揮官,參與了整個戰爭作戰計畫的制定和指揮,重創在前三次中東戰爭中屢勝不敗的以色列軍,達到他個人軍旅生涯的高峰。八年後,繼任總統,開始執掌中東地區最顯赫最令人生畏的權力。

30年後的今天,貌似強大的穆巴拉克帝國卻走到了窮途末路。元首走下飛機的這一刻,沒有鮮花、掌聲、勳章和歡迎的人群。有的只是,瑞士外交部的聲明:瑞士政府下令凍結一切屬於穆巴拉克及其隨從的資產;總檢察長的公告:凍結穆巴拉克及其家人在國內的所有動產和不動產;過渡政府的文告:禁止穆巴拉克及其家人離開埃及。當年的“中東雄師”在埃及國內軍、政兩界眾叛親離,惶惶不可終日。

穆巴拉克更沒有想到,多年的盟友及靠山美國這次在他權位勢危之際,竟然沒有伸出援手。辭職下台的前一天,他在與一名以色列議員通電話時大發牢騷,指斥美國“不懂民主”,自己下台後國內騷亂不會停止。除了他以外,很多人對美國的態度也感到不解,不過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問題  你們美國不是要在全世界輸出民主嗎,在獨裁者下台之前、埃及民眾的抗議怒潮持續進行的時候,你們對埃及局勢的表態為何總是立場含糊、措辭曖昧?更想要問的是,矢志推廣民主的你們美國,為什麼要與一個獨裁政權保持了長達三十年之久的“鐵桿盟友”關係?這,就是你們推銷的“中東民主改造計畫”嗎?

美國人回答不出來。不但回答不了,而且還會面露窘相。美國不會不知道穆巴拉克政權暴虐的一面:在他統治的三十年當中,埃及經濟長期低迷,民生日漸凋敝,在貧窮線徘徊的人口,高達四成;而穆巴拉克家族聚斂的財富,卻是天文數字,直追世界首富;更可怕的是,他倚重軍隊和警察系統有恃無恐地採取高壓統治,人權不彰,腐敗叢生,壓制媒體,言論自由被打壓;他將因前總統遇刺於1981年頒布的臨時性的緊急狀態法案,硬是不顧各界的批評反對持續實施至今;他將對其執政集團進行監察或批評的記者、牧師、活動家和普通民眾,扔進監牢,酷刑相加。

明明知道穆巴拉克是一個現代版的暴君,卻不遺餘力地予以支持,豁免債務,培訓軍官,提供軍援,待之以國家元首禮儀,這不是一句外交辭令“穩定中東局勢”就能搪塞得過去的。奧巴馬的前任小布什任內一面提出“建立民主制度的大中東計畫”,一面卻又支持埃及、約旦、巴林、阿聯酋、沙特阿拉伯和其他地方的中東獨裁者。以前的支持和如今的譴責將美國的自相矛盾凸顯無遺。面對質問,當然回答不出,而且面露窘相。

美國人的無言以對還有其他的原因: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心安理得地認為,穆斯林主導的社會由於錯綜複雜的宗教情結、以及軍警和情報部門強大的影響力,無法實行民主,也不願推行多元化的社會政治體制。他們還天真地以為,穆巴拉克式的獨裁強人統治,或許真的有助於穩定動蕩不安的中東局勢呢。倘若這種政權更迭的話,換上極端的伊斯蘭教派上台掌權,那麻煩可就大啦。更重要的是,只要這些主政者能夠保證美國的石油供應,只要他們別對以色列強硬,別對美國偏袒以色列的做法有所不滿,美國人同意他們維持現狀。至於民主不民主,暫時先放到一邊吧。

這樣做的結果如何?令人遺憾。在這樣的思維主導下,長期以來在中東的阿拉伯世界,形成了一種頗有“成效”的暴政專制模式  讓人覺得,一種穩固的專制統治形式似乎已經落地生根,並將長期維持下去。這種模式,讓統治集團自鳴得意,讓禦用文人大肆吹捧,讓中東地區在二戰後世界不同地區掀起的一波波民主化浪潮面前,巋然不動。這種所謂的“阿拉伯模式”,在曾被派駐黎巴嫩多年的《紐約時報》記者托馬斯弗里德曼看來,卻很不以為然,他對之有個形象的比喻,叫“水溝油”體制  這些中東產油國的龐大石油收益成了專制政權、皇權的資本,他們一方面用金錢收買人民,不要意圖改變現狀;另一方面則建立起強大的專制國 家機器,將任何異議及反對者鎮壓下去。

可是你知道水溝油再怎麼美味可口也是有害健康的。在烏雲密布的死寂之中,總有未曾絕望的人心在隱隱地萌動,在長年的暗夜裡,渴望着撥雲見日的那一刻。時光來到2010年歲末,突尼斯一個無照小販的自焚點燃了人們心中的怒火,成千上萬的人走上街頭,走向廣場,從一個國家波及到另一個國家  突尼斯、埃及、也門、阿爾及利亞、巴林、利比亞、約旦、沙特阿拉伯、敘利亞…,發出同樣的聲音:“受夠了!”,千千萬萬隻雞蛋撞上堅硬的高牆,人們用胸腔的力氣在呼喊:“自由!自由!”,埃及年輕一代的喊聲更是直截了當  “穆巴拉克下台!”

穆巴拉克,這個曾經受到萬民仰慕的英雄人物,被前總統薩達特稱讚為“我們祖國人民的靈魂的代表”,在這個時候成了一個邪惡的符號。千千萬萬個埃及人向他、他的家族和他的裙帶集團發出了毀滅性怒吼,數千年前古埃及堅韌、樂觀的民族精神重新煥發,並且,帶給21世紀人類最激動人心的革命篇章。他的下台,讓埃及民眾在從30年暴政的噩夢中驚醒過來之後,不禁捫心自問:燦爛的尼羅河文明,絢麗的古埃及文化,究竟中了什麼邪,會一頭跌進這種殘暴、腐敗、僵化、政 治管制空前嚴密的罪惡淵藪之中?在一個以人民喜歡熱鬧、聊天、聚會和表情豐富、詼諧幽默而聞名的國家,究竟造了什麼孽,讓人民像那個沉默寡言、面容繃緊的現代法老一樣變得寂默而又抑鬱?

親美的穆巴拉克被人民趕下台,為中東地區腐敗的強人政治敲響了喪鐘,也為美國迄今為止的中東政策敲響了警鐘  美國對阿拉伯威權統治者的妥協、縱容和支持,在道義上是站不住腳的!不僅如此,還會引起這些國家在信息時代迅速成長的公民社會的敵意,甚至於,滋生美國所不願意見到的極端主義。美國人勢必要回顧檢討自己的來時路,在內心和自己進行一番辯駁:如何在實現美國的外交目標  實現中東和平、駐軍波斯灣、保證石油市場及反恐合作上,與推廣自己提倡的民主人權價值觀方面,取得一個平衡點?換句話說,如何能做到同時兼顧自己的現實利益與價值理念?更進一步,如何展開富有成效的宗教對話乃至文化對話?是否應將目光放長遠,而不是只盯着眼前,從而致力於推出中東地區長久的和平政策?

我在一台專用售報機面前投幣,買了份當天的《華盛頓郵報》,剛翻到評論版就被一篇評論吸引住了。文章的作者,是美國前一任國務卿,賴斯。她回憶起自己於2005年訪問埃及時在開羅一所大學的演講,曾經這麼反省過,“我們應該展望每個政府都能尊重公民意願的未來  因為民主的理想是普世的。六十年來,我 的國家  美利堅合眾國  在中東以犧牲民主為代價尋求這個地區的穩定。但結果是雞飛蛋打,我們既沒有推進民主,也沒有贏得區域穩定。”

今天,重歸學者身份的賴斯已經徹悟,“暫時的動蕩不安要遠遠勝於建立在專制基礎上的虛假的穩定,美國應當支持民主政府…相信在歷史的長河中,世界各國人民共同懷有的民主理念,將比一時的動蕩更加持久、更加有着積極的意義。”

賴斯曾經痛苦的反省,和今天的徹悟,讓我的心頭微微一震。誰說自大的美國人,從來不曉得自我反省?我相信,今天這場變革所展現出來的信息時代的力量,和普通人心的力量,應更能觸動美國人深自反省。而這樣的反省,在我看來,不僅僅屬於美國人,也不僅僅屬於埃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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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變革上承突尼斯,下啟也門、約旦、巴林、阿爾及利亞、沙特阿拉伯、利比亞等國,這股形同多米諾骨牌效應的阿拉伯世界民主浪潮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媒體將之冠名為“中東波”。這一名詞,讓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上個世紀末那場蔚為壯觀的民主化浪潮  1989至1991年的“蘇東波”,即,前蘇聯和東歐各國的劇變。當時的西方社會歡呼雀躍,社會上瀰漫著喜慶的氛圍,因着目睹了畫時代的場景一幕接着一幕:兩德統一,蘇聯解體,東歐變革,華沙條約組織解散。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冷戰”時代,以西方的自由民主體制獲勝而畫上句號。目睹此情此景,日裔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在一本書里,以自信且肯定的語調,直截了當地向世界宣告: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世界上發生的重要政治事件不僅僅是冷戰的結束,更是歷史自身的終結:歷史的演進過程已走向完成,自由、民主和市場經濟的制度,是‘人類政治的最佳選擇’,並即將成為‘全人類的制度’。”

這就是“歷史終結論”。福山出版這本著作的時間,是1992年。可是,一九九零年代動蕩不安的世界局勢,讓福山下的結論頗有些尷尬,它所呈現出來的,似乎是一幅並非“歷史走向終結”的畫面:在歐洲,持續十年的巴爾幹危機,最終以科索沃戰爭收場,數十萬人在內戰和種族迫害中喪命;在非洲,盧旺達大屠殺慘 絕人寰,逾百萬人遭到有組織的大屠殺、流離失所、霍亂、痢疾;在亞洲,印尼排華暴動震驚世界,數千名居於印尼的華人慘遭殺害、強姦、打砸搶燒……在沉重的現實面前,福山的觀點遭到了來自各方面的質疑、反駁、批評和嘲弄,甚至被人宣告破產,這其中包括他攻讀博士時的導師之一、哈佛大學的政治學系教授亨廷頓。在1996年問世的《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這位學者對他昔日的學生毫不留情面,他針鋒相對地反駁道:

“歷史非但沒有終結,我們即將步入文明的衝突。”他的理由是,“未來世界的國際衝突主要是不同文明的衝突,而不是意識形態或經濟的衝突。世界變小了,不同文化的接觸會產生磨擦,而文化差異是不易改變的,對相同文化的喜愛和對異類的憎惡是人的天性,因此,文明衝突是未來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未來趨勢是,西方大國主導的時代在終結,新興大國反西方並偏愛自己的文化規範,以內部文化價值作為個人和政治認同日漸重要。在不同文明間,尊重和承認相互的界限因此也 更重要了。”

亨廷頓的觀點帶有預言的味道,至於“未來世界的國際衝突主要是不同文明的衝突,而不是意識形態或經濟的衝突。”的著名論斷呢,其實,你知道的,他的潛台詞顯然是,“自由、民主、市場經濟並非歷史的終結”。

不用說,西方的學術界乃至政界因為多半持有“西方中心論”的緣故,原本天然地傾向於福山的“自由、民主體制和市場經濟已經獲得勝利”的論述。但是,2001年“九一一事件”的爆發、19個阿拉伯青年駕機衝撞世貿大廈的世紀劫難,加上其後美國發動的兩場戰爭、及美國與伊朗之間的緊張情勢,卻印證了亨廷 頓的“未來世界的國際衝突主要是不同文明的衝突,而不是意識形態或經濟的衝突。”  恐怖主義威脅着美國和西方國家以至全球,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文明與基督教文明爆發了激烈衝突。於是,一個政治學中民主化領域的新名詞應運而生,叫做“阿拉伯例外論”,就是說,自由、民主、市場經濟並不是阿拉伯國家的終極政治選擇,阿拉伯世界的文化結構和國情民性獨特於普世價值之外,是世界潮流的一個例外。這一“阿拉伯例外論”,也被一些經濟新興的威權政體國家引為己用了   它們宣稱,自己,也是“例外”的。

看來還是當老師的棋高一着。21世紀的頭十年,亨廷頓的學術鋒頭一時無兩,甚至他的理論信用度被擡高到“亨廷頓一說話,全人類都傾聽”的地步,他和他 的著述在許多地方受到熱情的讚賞,他的論文不時被人引用,他的書被擺放在書店的顯眼位置。有人認為他為人們把握冷戰後的世界政治格局,提供了一個準確的理論框架;有人認為他的理論可以幫助人類投入更多資源,到衝突上升的地方中去;而21世紀以來世界上新的衝突所帶有的文化和宗教的色彩,也印證了他的理論; 一些國家的政府則翻出他早年強調“權威主義”的論述,讚譽有加。

“讚賞亨廷頓”的人和政府沒有預料得到,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剛剛拉開帷幕之際,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開花結果,埃及的蓮花革命綻蕊結綉,中東地區上演了一台讓人目不暇接的世紀大戲。阿拉伯世界的各國民眾群起雲涌,人們走上街頭和廣場,舉起手臂和拳頭,高呼口號和訴求,瞬間傳遍全球的電視畫面,傳遞出一個清晰的訊息:追求自由、民主、人權、法治,才是人的天性,對同質文明的喜愛和依賴並不是人的天性。廣場上萬頭攢動的場面告訴全世界:在全球民主化的浪潮中,阿拉伯世界並不例外。人們用腳步和喉嚨給獨裁者上了生動的一課:暴政,不能長存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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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廣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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