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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專訪(下):好的文學作品不脫離政治但高於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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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2012年獲諾貝爾獎之後,有人批評他是中國體制內的作家,不應該獲獎。莫言本人如何看待政治與文學之間的關係,以及諾貝爾獎給他的生活帶來的變化,莫言在接受法廣專訪時就這些問題做出了回答。

莫言在法廣錄音間
莫言在法廣錄音間 R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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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我想政治和文學永遠也不可能分開,但是一個好的作家不會滿足於自己的作品和政治一樣大,並不是說想通過文學的手段來描寫政治和展示政治,而政治只是文學描寫的一種背景。好的作家的作品是既不脫離政治但是又高於政治,是寫人的,屬於全人類。

法廣:當您的作品《豐乳肥臀》出版以後,也受到不少的壓力,有人甚至說這是一部反黨的作品,當時這些評論對您是否造成傷害?

莫言:這種情況當時確實給我造成了一定的壓力,我認為這是對我的作品的誤解,因為我覺得在《豐乳肥臀》這本書里,我最大的勇敢之處就表現在我是站在一個超階級的立場上,小說描寫了國民黨領導的軍隊,也描寫了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我是把他們當人來寫的。

過去一些涉及到戰爭的作品往往是站在階級的立場上,中國大陸的作家把共產黨寫成神,把國民黨寫成鬼,而台灣的一些作家,我在50,60年 代也看過他們的一些作品,他們是反過來,是把國軍寫成神,把共軍寫成鬼,進行醜化。所以我覺得客觀公正的描寫就是要站在超越階級和政黨的基礎上,從人的觀點,從人性的角度對這段歷史進行描寫,我覺得這是我作為一個作家的良心指引導致的結果。

當時我還在軍隊裡面,軍隊里的一些老作家當然不會同意我的這種寫法,所以就寫了文章進行批評,這一點我也理解他們,但是我不認同他們,後來我就想還是轉業,離開部隊比較合適。

後來我就去《檢察日報》做記者,但是也不是第一線的記者,因為我們的報社裡有一個影視部,這是一個專門負責拍攝電視劇和紀錄片的一個部門,我在裡面做過編劇,藝術監督,我覺得也是蠻有意思的。

法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會給您帶來一些批評的聲音,您如何看待這些聲音?

莫言:剛開始對一些別有用心,不切實際的批評我當然也會很不高興,後來我就理解了,我覺得這完全是正常的。因為諾貝爾獎這個榮譽多數人都想得到,有些人覺得他們比我優秀,比我更加符合諾貝爾文學獎的標準,但是沒有得到,我得到了,所以惱羞成怒,我可以理解,也很同情他們。

法廣:您在獲獎感言上最後講了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是講你小時候和班級去參加一個活動,同學們都哭了,只有一個沒有哭,後來這個小朋友受到批評,為什麼講這個故事?

莫言:這在很長時間內都是一種現實:就是不允許別人不一樣,而且這也變成了一種自覺,大家都千方百計和別人一樣,包括穿衣服,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時候,有誰敢在穿衣服方面標新立異?所以我就講了這個我上小學的時候發生的故事。

有一次我們去參觀階級教育展覽館,那裡面描述了地主對貧農殘酷的迫害,有一個同學好像很驚愕,但他沒有哭,後來我就告訴老師,老師說實際上來告他狀的不止我一個,有好幾十個同學都來告這個姓方的同學的狀。

2007年的時候,聽我父親講這個同學去世了,我就想起來少年時期發生的這件事情,由此我就反思這件事情,即使是到了現在這樣比較開化的時代,頭腦中是否還會有這種想法,當自己悲痛,流眼淚的時候,是不是看到別人沒有流眼淚會感到不高興呢?所以我覺得有時候大多數人對別人的這種綁架是很可怕的。有時候會站在道德的高地上逼着別人表態,逼着別人符合自己的觀點,一旦別人保持了某種程度的沉默,就會立刻對這個人展開攻擊了。有的人可以拔刀相助,做出上天入地的英雄行為,有的人就是埋頭耕種,苦的淚流滿面,捶胸頓足,而有的人是在冷眼旁觀。我想在沒有違反法律,沒有傷害別人的情況下,跟別人不一樣的表現也是應該可以允許的。

第二個故事是我在部隊里在宣傳科工作的時候,我們的副參謀長,一個級別很高的老領導,他實際上是去找我們的科長,他推開辦公室的門一看科長沒在,就說“哦,沒人!”,我當然十分清楚他想表達的意思是說,他想找的人不在,他並不是目中無人,不把我當人看,但是我就按照這種表面上的合理性去反擊他,說:“難道我不是人嗎?”最後把他憋的滿臉通紅,一聲不吭就走了。

我明明知道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蔑視我,要侮辱我,我又何必要讓別人下不了台呢?我就借這個故事表現我對領導,哪怕是比我級別高的領導也敢於針鋒相對,敢於反抗,年輕時候我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但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我覺得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長官,同時也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同時他是一個 人,我沒有必要在知道別人本意的情況下,故意傷害,讓別人下不了台。所以我就表達了我的懺悔,這恰好是我精神虛弱的表現,真正的強者是沒有必要針鋒相對的,真正的強者會有好多方式來顯示自己的寬容。寬容是最大的勇敢。

法廣:第三個故事講的是八個人在一個破廟裡,結局十分出人預料……

莫言:這是 我爺爺當年講的一個故事,說的是一群泥瓦匠去幫別人幹活,中途遇到了暴風驟雨,然後他們就躲到一個破廟裡去避雨,這個時候外面電閃雷鳴,按照民間的說法,打雷是雷公要劈人,所有的人都嚇壞了,他們就說八個人中必有一個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雷公今天要把他劈死,不能因為一個人讓大家受牽連,所以就想了一 個辦法,說打開廟門,把鬥笠往外扔,誰幹了壞事,鬥笠就會被風吹走,結果有個人的鬥笠被風吹走了。但是他們剛把這個人扔出去,破廟就嘩地一聲垮了......

後來一個研究《聊齋志異》的專家也告訴我,聊齋上也有類似的故事。我之所以講這個故事就是想說,有時候大家多數人未必真的佔據了真理,不知道這樣一種把別人判處死刑的做法本身也是一種犯罪。

法廣:什麼時候開始使用莫言這個筆名的?

莫言:從寫作之初,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的時候就用莫言這個筆名。

法廣:您曾說自己在寫作的時候是“色膽包天,狗膽包天”,但是在生活中卻是一個“可憐蟲”,能不能說您在寫作時是莫言,生活中是管謨業?這兩個人的關係如何?

莫言:這兩個人當然是有矛盾的,但是也是統一的。寫作的時候不是一種正常的生活狀態,寫作的時候是進入了一種創造的世界,寫作的時候作家的情感和思想是和作品裡的人 物命運密切地聯繫在一起的,在寫作的過程中,作家的魂靈經常就會寄託在他寫的小說里的人物身上。就是說我時而是好人,時而是壞人,時而是男人,時而是女人,這樣才能使人物形象具有鮮明的生命力,但是一旦脫離寫作狀態,回到生活中,就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一個人到了生活里依然不忘記自己的詩人和作家的身份,就是一個神經病了,老婆也會用棍子把他打出去的,所以在生活中我還是做該做的事情,在和人交往的過程中還是要遵循我們中華民族傳統的仁,義,禮,智,信這些 基本的準則。當然我的小說里可以寫地皮流氓,無法無天,毫無良心,毫無廉恥,但是在生活中我當然不能這樣做,我還是要做一個我認為的好人了。

法廣:諾貝爾文學獎給您的生活帶來了什麼變化?

莫言:諾貝爾文學獎表面上看,讓我成了名人,過去有好多人不認識我,過去有還多人跟我毫無交往,現在也都說跟我有這樣那樣的關係,也有人想通過我獲獎者的身份達到自己的目的,讓我幫他們辦一些事情,也有一些學校,一些單位邀請我去做演講,擔任客座老師。這些都是表面的變化,我的內心還是非常堅定的。我在瑞典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也說了八個字,當一個記者問我當時的心情如何時,我說我是“心如巨石,風吹不動“,就是說我做人的基本觀念不會因為我的了諾貝爾文學獎發生動 搖,基本的原則和信仰也不會因為成為諾獎的獲得者而發生改變,做人的基本準則也不會因為戴上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而忘乎所以,飄飄然做出一些令人恥笑的事情來。

法廣:能不能披露一下下一部作品?

莫言:我的抽屜里有好幾部已經開了頭的作品,有話劇已經寫了三分之一,有一部京劇也寫了一個開頭,有一部短篇,還有一些長篇故事也都已經構思的相當成熟。

法廣:期待您的新作品問世。

感謝莫言接受法廣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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