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光談二十大（二）：習連任意味着改革之路不通 國際格局也將隨之大變
中共二十大將於10月16號在北京開幕。中國唯一執政黨五年一度的黨代會通常有決定共產黨及中國今後幾年的政治經濟大走向的作用，但二十大特別引人矚目的原因是習近平的連任以及中共內部的明爭暗鬥及其將帶來的後果和影響。2018年中國通過修憲取消了國家主席兩屆任期的限制，習近平可以無限期連任實際權力更大的共產黨總書記和握着槍桿子的軍委主席，不惜修改憲法連任國家主席原因目的何在？習近平二十大上成功連任又能給中國和世界帶來何種衝擊和變化？
發表時間：
法廣就此專訪美國斯坦福大學中國經濟與制度研究中心的高級研究員吳國光教授。
法廣：您如何看習近平在2018年修憲取消了國家主席兩個任期的限制後，要在此次黨代會上可能連任的問題，他連任意味着什麼？有什麼影響？
吳國光：實際上二十大並不決定習近平是不是連任中國國家主席，那要等到明年3月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開會時才會走完這個形式。 中國的國家主席曾經是一個相對權力比較邊緣的位置，這是在1980年代剛剛恢復國家主席的時候， 當時第一個出任國家主席的是李先念，但李先念也不能說沒有權力， 他當時也是在元老中排行第三的人物，在整個最高領導層也排在前五名的實權性人物。 但到了1990年代中期，開始實行中共的總書記出任國家主席這一個安排，江澤民在1993年的春天以中共總書記身份出任國家主席以來，從江澤民經過胡錦濤到習近平一直都是這個安排和慣例。 實際上這也是為什麼在近五年前，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修改了，取消國家主席兩任的任期限制時， 大家就覺得習近平也會連任總書記， 因為總書記和國家主席的位置在過去30年是綁在一起的。
實際上今天他要連任中共的總書記，包括軍委主席在中共的黨章中是沒有任何限制的，只有在國家主席這個任期上有任期限制， 所以習近平為了他的繼續連任就把那個條款修改了。 我想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連任黨主席和軍委主席的同時，還要繼續延續最高領導職位三位一體的安排。
那當初為什麼在90年代中期搞了這個安排呢？ 第一，是因為鄧小平講權力要集中，要有一個核心。鄧小平說我在我說了算。 那他對江澤民講， 什麼時候你說了算，我就放心了。 “說了算”就要把所有的最高職位都放在一個人手裡；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在 1990年代以後，中國深度地介入全球化、擁抱全球化，中國的國際交往越來越多，如果沒有國家主席這個政務體系的頭銜，中共的最高領導人很難和世界上，特別是西方國家打交道， 所以也有這樣一個便利。
所以習近平這一次是要連任中共總書記， 也有人說要改成黨主席， 這一點目前我們還不知道， 我想總而言之就是黨魁， 黨的第一把手 。到明年3月，應該大概率會繼續兼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 。
這個連任實際上到底意味着什麼呢？
我想這個題目很大 ，但其實前景大家都很清楚， 不然不會有這麼焦慮，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包括中國目前流行的所謂“躺平 ”和“潤”學 也都是看清楚了（如果）習近平連任下去，甚至搞終身制以後，中國的前景到底是什麼樣子，大家覺得沒什麼希望的反應。 在外交上，世界各國對中國的態度也都是這個反應。 實際上，我想經濟增長，或者經濟不增長的數字， 都已經清清楚楚地顯示習近平一旦獲得第三乃至第四個任期， 中國的前景是什麼樣的。 我想大家在中國生活的人對此感受應該比在海外生活的人更深刻， 更直接，更具象。
習近平能夠連任第三任期，甚至能夠終身制，從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來講意味着什麼？
我想首先一點是，從1980年代一直到前不久的最近，不論西方社會還是中國普通人都相信的中國通過引進市場化， 通過經濟上的自由不斷增加會慢慢漸進在政治上有所改變， 乃至於發生轉型，一般人的政治自由和個人權利也會增加， 乃至於讓一般民眾通過參與政治來影響決策，影響權力的途徑也會慢慢敞開，用術語來講 ，就是從市場化到民主化的轉型之路。 我覺得如果說習近平在過去10年當中還沒有打破不少人對這個東西迷信的話， 那麼我想習近平第三任連任成功就表示這個路——即從經濟轉型到政治轉型， 從經濟市場化到政治民主化， 中國從經濟上繼續開放， 民眾物質生活有所改善到將來個人權利和公民權利也有所提升的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為什麼？ 因為從 1980年代一直到 2010年代至少大約40年當中， 整個世界的格局是建立在這樣的一個基本假設和基本預期上的。 美國為什麼大幅度和中國交往，在很多政治問題——包括台灣問題在內——的一些重大國際關係問題上都向中國讓步，甚至（和中國貿易）有那麼巨大的貿易逆差，從總體上不賺錢的情況 下持續推進和中國的經濟交往呢？就是因為剛才說的這個假設，這條路一旦走不通， 整個國際格局在這個新的認知下當然會發生重大轉變；第二點，大家也發現中國從毛澤東死後開始的所謂改革已經走到了一個絕境， 甚至已經走回頭路了。 實際上我個人的看法是，中國的改革早就結束 了。 我在20年以前就講過中國改革的終結，我個人的判斷是，以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為標誌， 中國的改革就終結了。 那之後，實際上中國又不想進行進一步的改革， 只吃改革紅利的老本持續還能夠有經濟發展的動力。但到習上台以後，就開始對改革中出現的一些負面問題——比如說腐敗開始動手進行糾偏——實際上不僅是要糾偏， 我們看到的是他想把整個改革扭轉到市場因素越來越被限制，越來越被打壓，市場所帶來的微小程度的民眾自由也要被完全剝奪， 市場的多元在共產黨體制內部一定的程度的反映也要完全被掐死 ，這個路顯然已經是走不通 了。
那麼是不是經濟轉型到政治轉型這個路本來就不通呢？
也不是。 過去這個路有很多國家走通了，為什麼現在走不通了呢？ 這個當然有很多重大變化， 我想也不用在這裡逐一展開，我曾經寫了一本關於全球化的書就是想解答這個問題。 至於今後10年是什麼樣的格局 ， 我認為由於這個路走不通，兩種基本政治制度的對立競爭，甚至衝突就會凸顯出來。 這兩種基本政治制度我不想用”民主“ 和”專制“這兩個詞去概括 ，因為 ”民主“ 現在在中文裡被污名化了，同時雖然大家就說“專制 ”， 但這個專制到底意味着什麼？
那是什麼樣的兩種基本政治制度呢？
一個就是公民有基本權利， 能夠影響政治， 也許這個影響不夠有力量， 但這個社會有基本的，法治規定的規則， 也許這個法治在衰敗，但這些基本的東西都在，我們一般來說把它叫做”民主“。 另外一個，就是公民完全沒有權利， 不可能影響政府的運作， 你的權利即使被寫進了憲法，各種法律也都寫得很好看， 說得很好聽， 但是沒有任何保障， 一般我們現在就稱其為”專制“。這兩種制度的對立現在就顯現出來了。
是不是習近平一旦在二十大上連任了第三任期， 甚至朝他終身制的這個道路走， 中國就一定要走向一個讓大家看到，很悲觀黑暗的一個前景嗎？ 我個人認為從大概率上是那樣。但是問題就是，對於中國的民眾來講， 你不能夠認為習近平指明了方向， 或者指黑了方向， 那中國就只能往那個方向上走。 十四億人為什麼只能被一個人牽着鼻子走？我覺得這個東西也不是命定的，你完全可以不跟隨習近平所指的 這個方向走。 有人說我一個小民有什麼權利不跟隨呀？ 然後中國人就去幻想老幹部老領導老革命，想讓鄧小平再活過來去挽救黨， 我覺得這種幻想也是沒有意思的。
其實每個人你可能不能在非民主政治下決定整個中國的命運 ， 但是你可以決定個人的命運 。比如，疫情清零的時候， 一個媽媽三個月的孩子被人抱走， 這個你可以反抗吧？你說我反抗會被鎮壓的，我想一個動物為了自己新生兒被人抱走，哪怕死也要反抗， 那如果你連挽救自己的孩子時都會計算自己的利害，那這個人自私到了什麼程度 ？中國人最大的宗教就是孩子， 一切活着都是為了孩子，但你三個月的孩子被人抱走， 你都不反抗了， 或者反抗的方式就是哭一哭鬧 一鬧…… 然後大家還在社交媒體上把自己的命運娛樂化。 你自己拿悲劇命運來做這種麻痹自己的娛樂 ，還說只看樂觀的東西。 可悲！只能說可悲！
法廣：這種精神麻痹，可能是10年 ,20年來慢慢積累變成的？
吳國光：也不止20年了…… 現在中國有很多東西我完全看不懂。比如剛才講到民眾的命運，能不能自己掌握一部分自己的最切身的命運呢， 你當然決定不了北京誰當第一把手，你也決定不了整個全國的疫情政策是什麼，但是當疫情政策到了你頭上的時候， 至少你可以表達一下不滿吧。我說的表達不滿不是僅僅發發牢騷， 開開玩笑， 搞搞娛樂 ，這不叫表達不滿， 一個人表達不滿要有行動來表達。
其實，過去至少在 1989年的天安門鎮壓以後， 中國政權最害怕的就是民眾有上百人上千人集合到一起。但是現在做核酸檢測時， 我們看到上千人被聚到一起， 那些 “白衛兵們“ 連面目都看不見， 他們手裡也沒有槍， 但是這幾百人、幾千人乃至上萬人擠在那裡等做核酸，人人心裡都有 1萬個“草泥馬”跑過去……如果這1千個人當時就 採取了集體行動呢？ 沒有！本來共產黨最怕你1千個人 集合 在 一起， 現在它主動都敢把你搞到一起去， 你連一點動作都沒有， 這個真的是我看不懂的......
法廣：那不管是習近平還是誰上台，如果中國這個共產黨專制領導的體制不改 變的話， 其實也沒有太大區別， 他連任不連任， 或許也只是換湯不換藥的結果， 還記得習近平當時剛剛上台的時候，不少人對他抱有很大的改變期望， 現在也只是這樣子……
吳國光：當然，生活在一個非常嚴密的控制下，希望不可能很大， 但是你可以希望小的東西。可是，很多人現在不知道被誰引導去希望不是習近平， 而是李克強 、是江澤民或者是胡錦濤或溫家寶。 我覺着實際上你與其去希望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東西——你覺得你希望李克強代替習近平你就能夠做到嗎？—— 那你為什麼不希望一點小的，但是你自己能做到的東西呢？ 我覺得中國人政治的思維方式被從毛以來的政治洗腦到過去鄧時代的物質主義再一次洗腦， 再加上一些有輿論發言權的人有意還是無意地引導。不知道他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來引導， 還是他們自己本身也是糊塗人。結果呢， 在毛的時代就盼着鄧小平上來給我們肉吃，在習近平現在這樣倒行逆施的時代就盼着李克強上來讓我們喘口氣。實際上，李克強的力量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七個人當中， 不如你1千個普通老百姓被集合到一起做核算時，如果這 1千個人爆發出某種力量， 不需要反黨， 也不需要反政府反政權， 甚至也不要反整個疫情政策—— 你可能感覺那太危險你反不了—— 但你至少可以在做核酸的 1千個 人被耗在那裡的時候有所動作， 對當時他們做核酸時這樣無效率，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你的這些為所欲為的具體舉措可以反抗吧？
非常感謝吳國光教授接受法廣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