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來，大西洋兩岸的美歐國家面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爭表現出極高的協同一致，但歐洲面對中美兩大國在遙遠的印太地區的激烈競爭如何選邊站，一直都是引人關注的話題。中國在中美關係高度緊張的背景下，試圖在歐洲找到突破口，希望歐洲不要追隨美國的強硬路線。歐洲內部也確實長期有拒絕緊跟美國戰略的聲音。但事實上，歐洲近年來正越來越多地在印太地區顯示自己的軍事存在。強化經貿往來的同時，2023年7月，法國和德國也都以各自的形式，參加了美國和澳大利亞以及其它印太地區盟友舉行的“護身軍刀”聯合演習。就法國而言，雖然總統馬克龍今年4月初結束訪華行程時關於歐洲不應當捲入不屬於自己的衝突的講話，被解讀成法國希望歐洲不要參與中美在台海的衝突，並在法國內外引起軒然大波，但馬克龍近年來其實一直在努力部署法國的印太戰略。台灣國立中山大學中國與亞太區域研究所教授兼所長、國策研究院副院長郭育仁先生10月初到訪歐洲之際，在巴黎接受本台採訪，介紹了他對法國以及歐洲國家在台海議題上立場的觀察和分析。
中國大量囤積黃金、糧食和戰備儲油引發歐洲警覺
法廣：郭教授您好，感謝您接受法廣採訪。亞洲地區長期是歐洲聯盟對外政策的一個相對薄弱的環節。法國總統馬克龍今年4月訪問中國後涉及亞洲議題的一番表述，雖然得到北京方面的讚許，但在歐美則引發爭議。您這次來歐洲，走訪英國和法國政府部門和智庫，您如何看法國以及歐洲面對台海危機的態度？
郭育仁：大家普遍會認為，歐洲各國會因為烏克蘭戰爭的關係，注意力相對集中在烏克蘭戰爭上，對印太地區局勢的注意力會分散掉。可是這一次來歐洲訪問法國和英國的一些智庫後才發現，其實無論是法國還是英國政府或者智庫，對於台海局勢都非常密切關注。我們可以首先從以下幾點來看。在這次交流過程當中，我從各個智庫或政府官員口中聽到的是， 第一，法國政府或英國政府對中國近半年來大量囤積黃金、大量囤積戰備儲油還有糧食的情況，其實是處於警戒狀態，非常擔憂習近平會因為國內問題對台灣做出不理性的決策。而這一點反倒在台灣國內比較少被提起。從這一點可以看得出來，歐洲各國對於台海局勢的關切。 第二點，由於中國現在國內的經濟狀況包含青年失業率等問題，英法兩國智庫或政府都一致認為，這可能會是驅動習近平做出不理性決策的一個主要的原因。另外，提到美國CIA中央情報局在情資掌握方面的及時和精準，英法兩國政府還有智庫除了感到震驚之外，當然也是相當佩服。所以。 從這幾點來看的話，烏克蘭戰爭的長期化並沒有分散掉英法等歐洲主要國家對台海的關切。其實我們從五月的G7峰會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來，世界主要國家，包括歐洲各國，已經形成一個主要共識，就是要在國際社會，在國際輿論上，形成對北京對台不理智決策的嚇阻，要形成一種國際輿論，來嚇阻北京有任何不智的舉動。 這幾點，我們在這次參訪或交流當中都有非常深刻的體悟。
歐洲最關切台海和平穩定並付諸實際行動的國家是法國
郭育仁：具體就法國而言，包括您剛剛提到的馬克龍總統到北京去訪問，提到說歐洲不應該捲入不屬於自己的紛爭，這件事情不只在台灣，也在全世界，包含歐洲，包含美國，都引起軒然大波。法國智庫或者官方其實都有對這一點做出說明。馬克龍總統這種表述的緣由，還是希望降低兩岸，甚至於美中之間緊張關係不斷上升的這種態勢，希望在這中間可以扮演減低緊張關係的一個角色。可是實際上，就如同剛剛談到的，對台海和平穩定的高度關注已經不只是美國或日本等少數幾個國家的一個共識，而是全球民主國家的一個共同關切。所以，法國總統在四月份的這項發言在世界各國包含歐盟都受到非常嚴厲的指責。 那番談話其實造成了反效果，意思是反而讓歐洲各國更警覺到，台海和平穩定對世界局勢的確有重大影響。
可是法國對台灣的安全協助，或者說試圖去穩定台海周邊局勢的努力並沒有被馬克龍總統的這次專訪而受到影響。今年四月、六月和九月，法國軍艦三次通過台灣海峽。 法國是歐洲唯一派軍艦定期巡弋台灣海峽的國家。法國政府原來的想法是一年兩次，可是在今年2023年9月份的時候，法國軍艦已經是第三度通過台灣海峽。法國官方和智庫對這一點都相當自豪，就是說，所有歐洲國家中，最關切台海和平穩定並且付諸實際行動的國家是法國！所以我覺得不能因為馬克龍總統一次受訪講的那幾句話，就把這些全部抵消。
除此之外，馬克龍總統也簽署了兩項非常重要的對台軍售案。一個當然就是現在台灣正在進行當中的拉法葉艦西寧號的現代化升級案。另外一個是達索集團針對幻象2000戰機是不是能夠現代化、值不值得現代化、現代化之後能夠具備何種戰力等再做驗證案。當然，這兩個軍售案對台灣的國防相當相當重要，因為僅就幻想2000戰機來講，他現在還是台灣空軍最主要的中、高空攔截用的軍機。所以，法國對於穩定台灣局勢或者台海和平穩定的努力是在持續提升。
第三點當然就是在政治層面。這兩年，法國國會有非常多的訪團去台灣，表達對台灣的支持。這些努力當然也跟我們現在台灣駐法國大使吳志中吳大使五年來的努力正相關。吳大使除了對法國的政治和政治精英相當熟悉之外，他在法國這五年，我覺得是最好的時機點，再加上吳大使本身的努力，讓台法關係在過去五年有非常長足的進步和改變。 我們這次國策研究院到歐洲來訪問，在法國當地，無論是政府還是智庫的接待規格都是前所未有的。
美國仍是歐洲地區和印太地區穩定的主要衛士
法廣：今年7月，法國空軍有二十多架飛機前往亞洲巡訪，並參加演習。德國今年也參加了美澳在印太地區主導的12國聯合軍演。歐洲是不是也在越來越多地介入印太地區的防務呢？
郭育仁：我覺得，歐洲各國，尤其是北約各國，他們對台海局勢或印太局勢的重視，跟去年2月24日烏克蘭戰爭的爆發直接正相關。日本和韓國，去年和今年都曾參加北約峰會。北約各國透過不同的國際場合，來表達對台海和平穩定的重視。我覺得這中間一個最關鍵的議題是，美國在印太地區和在歐洲地區的盟國都試圖避免一種情形，就是美國的軍事能量分散在歐洲地區和印太地區兩端。烏克蘭戰爭讓美國在這兩個區域的盟國有這種共識，我覺得這是最難得的。所以我們看到，去年和今年，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和韓國總統尹錫悅，都不辭千里地跑到歐洲來參加北約峰會，峰會也取得高度一致共識。 歐洲的這些盟國也不辭千里地跑到亞洲去參加聯合軍演。我覺得這可能是連美國都始料未及的一個正向效果。
更具體來說，首先要談到日本與法國史無前例地第一次舉行了空軍聯合軍演。日本與德國空軍也在七月份的時候，首次聯合演習。 這些都可以反映我剛剛講的那個趨勢，就是美國在歐洲跟印太地區的盟國都試圖避免美國的軍事能量被分散。 因為一旦美國的軍事能量被分散在歐洲或者是印太地區兩頭燒的時候，對中國跟俄羅斯來講，那就是戰略機遇期。所以，雖然法國一直在強調它所謂的戰略自主，或者是歐洲的戰略自主，可是這個戰略自主還是在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就是說美國還是歐洲地區穩定和印太地區穩定的主要衛士。這一點，我認為是美國在歐洲或者是在印太地區的盟國最堅實的共識和基礎。
法國無論怎樣做都會與美國的戰略目標殊途同歸
法廣：歐洲一直都有一種不想追隨美國起舞的願望，尤其是現任法國總統馬克龍近年來一再強調歐洲防務自主的重要性，不想在中美對立中選邊站。但是在中美兩大國之間這種競爭中，歐洲是否真的有第三條道路可以選呢？
郭育仁：我去年大概也是10月初的時候來法國，是應法國國防部的邀請，參加十天的法國印太戰略國際演習營。 收穫非常多。最大的收穫是得以深刻了解法國在印太地區的整體部署，還有它的戰略重心。 應該說，無論是台灣，還是中國，都不應該把法國視為是一個域外國家。法國的太平洋身份認同也就是Pacific Identity非常非常強。我也是去年來參加這個國際演習營才知道，原來法國在印太地區的國民人數超過一百萬人，他的駐軍的飛機數量高達四十幾架，軍艦都高達12艘。法國在印太地區部署的軍隊數量其實已經等同一個中型國家的軍事能量。 再來說法國的戰略走向。首先，由於歷史因素，法國一直強調不隨美，要與美國有不一樣的戰略方向。 其次，他在印太地區已經有軍事能量。那他的戰略方向能不能與美國走不同道路？我要先講結論：法國無論怎樣做，到最後都會與美國的戰略目標殊途同歸。就是說，法國雖然強調獨立於美國之外的戰略自主，可是法國他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民主國家，他還是要強調反對北京片面以武力改變現狀這個底線。 法國無論如何強調跟美國的戰略有什麼不同，它的目的是一模一樣的。所以我們才看到法國與日本簽署了那麼多安全協議，甚至於已經同日本進行第一輪的空軍的聯合軍演，而且在多國軍演中，它也沒有排斥與美國一起聯合軍演。所以無論法國怎麼去強調戰略自主性，到最後，民主國家在面對威權國家試圖以片面武力改變現狀的情形時候，最後還是殊途同歸，縱使它利用的平台可能不是美國主導的平台，可能是日本主導的，也有可能是其他國家所主導的平台，但實質意義都不會改變，他還是現狀的維持者中的一個主要成員。
法廣：歐洲地區最近一兩年的民意調查顯示，歐洲人其實對台海發生戰事的情況下，與美國一道馳援台灣、向台灣提供實際的軍事幫助的可能性並沒有太多熱情。這種情況會不會影響歐洲政府的決策，使得政府在印太議題上的戰略共識只是停留在口頭上？
郭育仁：我完全不認同依據民調就認定歐洲在可能的台灣有事的情況下，沒有實質幫助。我們分幾個層次來講。第一，如同剛剛所提到的，如果歐洲跟全世界的民主國家形成一個高度的國際共識，反對片面以武力改變現狀，這個高度的共識在平常的作為中，比如剛剛提到的，北京開始有計畫地在儲存糧食、儲存黃金、儲存戰略儲油的時候，歐洲開始有所警覺，會發出警告，這種事先的嚇阻作用，歐洲是可以做得到的，這當然對台灣的實質安全是有幫助的。第二點，歐洲只要是在態度上反對片面改變現狀，反對北京武力犯台，它在實際的軍事戰略上，就會在歐陸對俄羅斯形成一種牽制。這種牽制，就是避免中俄可以串聯。因為一旦中俄串聯，甚至於結成同盟，就如同剛剛所提到，那對美國在印太地區和歐洲地區的盟友來說，絕對是噩夢。第三點，很多人對經濟制裁有一種誤解。經濟制裁的確沒有辦法避免戰爭，也沒有辦法結束戰爭，可是經濟制裁會發揮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它會讓戰爭中的壞事發生的速度和程度變慢、變小。我們都看到，從去年2月28號以美國為主的世界各國對俄羅斯實施經濟制裁以來，它實際上沒有辦法結束戰爭，可是它對於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步調和力度都有大幅度的減損效果。 所以如果歐洲各國，尤其法國跟美國有這樣的共識的話，那北京在發動侵略戰爭之前，就要先去了解一下俄羅斯的軍事攻勢因為各國聯合實施的經濟制裁造成了多大的影響。我相信，習近平和他的顧問們或者官員們如果真正做過估算的話，應該就會投鼠忌器，因為它形成的牽制力道其實比我們想象的要大非常多。另外我們也可以從普京怎麼去對印度總理莫迪卑躬屈膝，怎麼去高調歡迎金正恩來訪看出，這些經濟制裁對於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速度和力度的減緩程度有非常大的效果。
我相信，這一切北京都看在眼裡。這其實也是北京非常擔憂的一點。更何況說，因為烏克蘭戰爭，西方的民主國家已經練習過一次這種聯合性的大規模經濟制裁，而且，這些經濟制裁還沒結束。 另外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俄羅斯與西方各國經貿整合程度還沒有那麼高，受傷就已經這麼嚴重。而中國與歐洲各國幾乎都是第一名的經貿夥伴國。如果西方各國聯合起來，對中國做經濟制裁，那個效果是毀滅性的。我相信這個習近平和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們都非常非常清楚，中國是承受不起這種西方民主國家聯合的經濟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