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3日，台灣選民將再次走進投票站，選出新一任總統和新一屆立法院。蔡英文領導的民進黨政府執政八年後面對選民期待的政黨輪替的挑戰， 在中美全面戰略競爭壓力下的台海兩岸關係也再次面對抉擇。民主化進程日趨成熟無疑正推動台灣與政治體制完全不同的海峽對岸漸行漸遠，持續緊張的兩岸關係更令最近三十多年間移居台灣的大陸新住民的身份難免陷入尷尬，大選背景下的政治攻防間或會將這個政治上相對低調的社會群體推上風口浪尖。11月初，台灣民眾黨有意將已經移居台灣30年的大陸籍配偶徐春鶯列入該黨不分區立委競選名單的傳言一度讓在台陸配的參政權議題重新浮上檯面，引發激烈爭論。有人認為，有着38萬人之眾的在台陸配群體有權通過選舉，發出自己的聲音。但也有人翻出徐春鶯參加中共統戰活動的記錄，擔心北京對台灣的滲透。爭議的背後，既有兩岸關係是“統”是“獨”兩種不同立場的糾結，也是民主與專制兩個不同政體間的攻防。先後因婚姻關係移居台灣生活的佐拉和上官亂接受本台電話採訪，向我們介紹了他們面對這場爭議的看法。
上官亂：台灣民主緊箍咒和“疑中”焦慮間的拉扯
成都作家上官亂隨丈夫定居台灣後活躍於網絡，經常通過油管平台，介紹她對台灣政治與社會生活的觀察。她對陸配徐春鶯可能參加不分區立委選舉的傳言引發輿論風波並不感到意外：
上官亂：“首先要說這種爭議的合理性。我只能說它是一種其實幷不罕見的存在，它不僅存在台灣，哪怕在現在正在戰火紛飛中的烏克蘭和以色列，也存在這種就是所謂的敵國的人民的一種處境，比如烏克蘭境內的俄羅斯藝人，或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人，他們面臨的處境和現在在台灣的陸配、陸生，甚至包括部分極其小眾的中國籍的政治難民的處境也是一樣的。這部分人的處境大概是什麼呢？第一，大部分人在平時都是沉默的，哪怕陸配有38萬人，但是也是沉默的38萬人。 他們第一，在公共媒體上的聲量比較小，自動地不怎麼講話。第二呢，每到選舉時間，或者一個政治的敏感期，他們就容易成為一個議題，成為這個國家的所謂“國家安全”，或者是政黨紛爭問題的矛頭，容易被推上風口浪尖。 第三呢，就是比起這個國家其他國籍的外國人，他們的政治權利一定是有所缺失的。尤其是台灣幾乎每兩年就有一次大選，那麼幾乎每兩年就會被推上風口浪尖。 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我覺得，陸配（身份爭議）背後，真正體現出來的是台灣的這個我把它稱為民主緊箍咒吧，台灣是民主國家，必須要兼顧公平，要兼顧人權，所以陸配可以參選……但同時，因為兩岸的問題，尤其是大選的時候，那麼像泛綠陣營這邊的某種“疑中”情緒或者“疑中”焦慮，就會讓它成為一個議題。就是說，陸配參政問題實際上背後是台灣民主的緊箍咒和一種“疑中”焦慮間的一種拉扯或者說對決。台灣被認為是亞洲的民主燈塔，這既是它的一個標籤，對它來說是一個有力的光環，同時，在某些時候，又成了它的緊箍咒，比如陸配問題，比如 政治難民問題——台灣沒有難民法，所以難民一直是個問題，香港的政治難民問題其實一直都沒有解決，也讓台灣一直都很尷尬，就是因為他有一個民主身份。但是，因為國安，還有成本等各方面的考慮，台灣還沒有通過難民法……所以呢，民主有時候是它的光環，有時候是它的緊箍咒。 ”
佐拉：陸配更容易被中共所威脅和操控
長期關注網絡輿論的人權工作者佐拉移居台灣已經12年。他特別點出陸配政治表態時的某種不得已。
佐拉：“對於國民黨和民眾黨（可能）提出陸配進入不分區立委名單，我覺得應該是，—— 用柯文哲的話說，是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確實，由於來自中國的配偶在台灣有大概38萬，所以這還是一個不小的票源。以中共給這些中國的陸配的教育觀念來說的話，這些人顯然是傾向於支持台灣和中國統一的，所以，只要在政策方面不抵觸的情況下， 他們（政黨）就會去爭取這個票源。但是對於民進黨來說，這樣的票源顯然是很難拿到的，因為在來自中國的新住民裡面，像我這樣支持民主自由而不支持中國統一的人是極少數，所以他們就可能沒有提出陸配的（進入）不分區立委名單，沒有借這個機會去吸引這部分選票。”
“原籍中國的這些配偶，他們的看法是確實會有不同。我有觀察這個群體的FB（臉書）群組，他們的觀點是，他們覺得這是別人的事，或者是其他人的事，他們不適宜去參與政治討論。 他們通常是這種觀點。但是也有人認為自己這個群體的遭遇還是需要自己去發聲。所以總的來說，這個群體的政治參與熱情不高。 由於教育的原因，也由於兩岸關係的原因，來自中國的配偶，他們更容易被中共所威脅和操控，所以他們傾向於支持統一的可能性非常大。”
“比如說，去年和今年有兩個例子。一個叫“焦慮主婦（”台灣陸配網紅——法廣注），她由於曾去民進黨的競選舞台上發言，所以她去年到中國註銷戶籍的時候就被中國政府刁難、扣留，直到台灣這邊聲援，她才在今年一月從中國大連回到台灣。 另外一個中國配偶叫富察，他是一個編輯社的總編輯（台灣八旗文化出版社總編輯——法廣注），他編輯了很多關於滿族文化的書籍，並且他可能也探究自己的民族身份認同，也不是一個共產黨的支持者，他到現在仍然被扣留在中國，還沒有回到台灣。”
“這兩個案例顯示出，如果中國配偶在政治上面表現得比較活躍或者是比較關注時事的話，就很容易被中共所威脅和把控，甚至會被扣留在中國，所以這是他們的顧慮。如果（民進黨的）賴清德當選，中共揚言會武力犯台。中國配偶這個群體中間的說法也是這樣子，覺得如果民進黨當選，就會有戰爭； 如果是國民黨當選的話就暫時不會有戰爭……他們用這樣的話術在做動員，這在中國配偶這個群體中一定有支持度。我甚至找到了一些«海峽衛視»（福建電視台欄目——法廣注）錄製的一些中國配偶的講話。他們就明說，他們支持台灣統一……我覺得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只能做這樣的政治表態，因為他們要是表示反對統一的話，他們可能就無法去中國旅遊探親了。他們有這樣的考量的話，他們會寧願選擇統一。 ”
競選爭奪令陸配更深感受到的歧視與偏見
自上個世紀80年代起至今，台灣的外籍配偶人數不斷成長。根據台灣內政部截至2021年底的統計，人數已達57萬，其中尤以來自中國大陸及港澳地區的配偶為最多。但兩岸特殊且敏感的政治關係令這個族群處境微妙，不僅在政治上需要低調慎行，而且有些權益也會相對於其他外籍配偶面對更苛刻的限制，令在台陸配感覺受到歧視，而這種感受在大選時節，往往更為凸出：
上官亂：“這個非常明顯，但是這個也要分幾個層面，第一呢，從現實層面，陸配的確會感到歧視：首先我們要說，在日常生活中，其實陸配絕大部分，超過九成的人，他們日常對政治是無感的，或者是說陸配與其他外配間最大的區別，就是陸配的家人都在中國。這是陸配最大的軟肋。所以大部分的陸配不願意也沒有勇氣，或者是有很多顧忌，去公開表達政治觀點，因為如果他的觀點太傾向台灣的話呢，他（她）在中國的家屬有可能會受到中共的威脅。如果他（她）的觀點在台灣太傾向於中國，或者是說在台灣人看來太過於“紅統”或者深藍（堅定的國民黨支持者）的話呢，他在台灣的處境就會非常艱難，就會成為政黨之間攻防的議題。所以對絕大部分的陸配來說，他不管說哪邊好，都有點得不償失，或者說都有代價，所以大部分陸配是不講話的，就說，他們是在公共表達方面的權利和代價，跟其他的外配全然不一樣。 ”
“第二，在很多政治權利上，陸配的權利也與其他外配不一樣。從政策的變化來看，同樣也反映出陸配不僅在政治權利，哪怕是工作權或繼承權，也跟其他公民不平等，與台灣本地的公民當然有很大的區別，跟其他外配相比也有差距。 ”
“但是呢，我們也必須要承認，自從1987年老兵探親開始，有第一批陸配到台灣以來，陸配的權利，包括各方面的權利，一直是在提升。（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賴清德還沒有當選，就已經也在提出了陸生的健保權利，因為陸生以前沒有健保。所以我們可以看得出，陸配的權利一直有缺失，但同時也一直在慢慢走向獲得平等的過程中，這需要時間。參政權最後會不會慢慢隨着時間而對陸配變得更公平呢？我只能說有這個可能。但法律上，各種問題也確實存在。 ”
“另外，我看過一個2018年的調查，針對大概三百位陸配在台灣的適應程度。 90%以上的陸配都認為台灣是一個非常有人情味的國家。而且，不管政治認同如何，不管是“紅統”還是深藍，或是偏綠（親民進黨），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在左鄰右舍的朋友中，包括孩子所在的學校，對他們其實都是沒有歧視的。大家深感受到歧視的是在媒體，尤其是在大選的時候，在媒體和公共輿論上面，他們就可以感受到非常深刻的一種歧視和偏見，或者是說刻板印象。這一次圍繞徐春鶯可能參選引發的風波中，讓很多陸配深受打擊的就是哪怕這麼認可台灣，但是一到選舉關口，尤其徐春鶯（可能參選）問題出現，大家不僅沒有重新意識到陸配的權利問題，反而更加加深了對陸配群體的刻板印象，甚至加深了整個社會的撕裂。這是陸配群體非常不願意看到的。 ”
互不承認背景下的戶籍與國籍
陸配如果想在台灣參加總統或立委選舉，則需要放棄台灣籍之外的其他國籍。圍繞徐春鶯參選資格的爭議暴露出台海兩岸模糊的政治關係帶給在台陸配的身份尷尬。
佐拉：“之前，中國配偶入籍，台灣不會要求他取消中國戶籍。 在民國92年之後——我不太記得是不是民國92年（公曆2003年），總之，按照新的法規，所有中國配偶在入籍台灣、歸化台灣的時候，都需要去註銷（原有）戶籍。但是即使要求註銷戶籍，也不會要求他處理國籍的問題，因為在台灣的憲法裡面，並沒有把中國當成另外一個國家。”
“我在2018年入籍台灣的時候，也接到移民署的要求，要求我拿到台灣戶籍和護照之後在30天內去中國完成戶籍的註銷動作，並且透過海基會的公證書公證送到台灣，這樣子台灣這邊就不會威脅要取消我的護照或戶籍。 2018年的時候，我還可以委託我父親處理，但是這兩年，富察和“焦慮主婦”註銷戶籍的時候，好像都被當地要求親自去註銷戶籍，所以這個操作上面可能有一些變化，導致註銷戶籍產生難度。但是要說到參選者註銷國籍的話，幾乎沒有操作空間。 只能讓入籍台灣的中國配偶象徵性的去做申請註銷國籍的動作，來證明他對這個台灣的國家是忠誠的，只能這麼做。”
台灣的言論自由與大陸的統戰壓力
如果說北京當局力圖讓台灣人感覺到，2024年1月13日的投票是戰爭與和平，衰敗與繁榮的選擇的話，已經執政近八年的民進黨則特彆強調維護台灣的民主與自由的重要性。佐拉希望在台陸配也能意識到台灣民主的珍貴。
佐拉：“我們不代表陸配，但是我們希望有更多的追求民主自由有思想自由有人格獨立的人能夠認清：中國是一個專制國家，而台灣是一個民主國家，不需要違心地去迎合中共的說法。 我希望未來有這樣一種群體出現。 ”
上官亂： “像徐春鶯這樣的人，她好像既在台灣這邊吃到了言論自由的紅利，可以整天說：我們要心向統一、要認可中國等，也不會有人可以追究她，因為這是台灣的言論自由。然後她在中國那邊更享受到了統戰的紅利，因為她的政治認同以及她一直在做兩岸工作的身份，她也被中國方面作為一個統戰樣板。但同時也可以看得出來，她很像傀儡或者是花瓶或者提線木偶，很難說她是一個全然的獲利者，她更多的其實還是一種……怎麼說呢，兩岸都可以操縱的一個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