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法國前總統尼古拉-薩科齊因涉嫌在2007年的總統競選活動中接受前利比亞卡紮非政權資金而被起訴。指控罪名是：被動受賄、非法籌集競選資金和窩藏利比亞被挪用公款。被起訴雖然並不等於司法審判，但表明調查人員已經掌握了足夠嚴重而且彼此吻合的線索，將進一步調查。如果說前任一國之元首被警方拘押48小時足以構成眾人矚目的新聞事件的話，此案的特別之處遠遠超出了普通的非法收取政治獻金調查。在今天的節目中，我們就試着梳理一下這可謂千頭萬緒的疑案的主要線索和相關人物。
薩科齊與卡紮菲：從交好到反目
的確，薩科齊並不是第一位因為非法政治獻金而面對司法追究的政治人物。此案的要害之處在於涉案資金的來源，也就是利比亞卡紮菲政權。一是因為卡紮菲政權的性質，二是因為圍繞卡紮菲政權此後的垮台以及卡紮菲本人之死的疑問。
卡紮菲1969年發動軍事政變上台後，獨裁統治利比亞40餘年，對內鐵腕統治的同時，卡紮菲政權也被指控在國外製造了多起襲擊事件。美國前總統里根曾稱他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人，是中東地區的瘋狗。”進入2000年代，卡紮菲為走出長年國際制裁帶來的經濟困境以及外交孤立，開始謀求與西方和解。正是在這一大背景下，薩科齊領導下的法國向這位利比亞政治軍事強人打開了大門。
薩科齊與卡紮菲的友好關係其實早在薩科齊當選總統之前就已經開始。2005年10月，當時還是政府內政部長的薩科齊前往利比亞訪問，核心議題是打擊非法移民。薩科齊在的黎波里受到隆重迎接，並與卡紮菲單獨會談。
2007年5月，薩科齊當選法國總統。同年7月，已經拖延八年無解的保加利亞護士事件似乎在法國與歐盟的推動下突然出現重要轉機。所謂保加利亞護士事件是五名巴勒斯坦護士和一名巴勒斯坦醫生因被卡紮菲政權指控向450名利比亞兒童注射艾滋病病毒，而被判處死刑。2007年7月24日，當時還是第一夫人的西西利亞-薩科齊親自前往利比亞，接回獲得釋放的六名醫護人員。法國與利比亞關係又掃除了一大障礙。薩科齊順勢再訪利比亞，並與卡紮菲就研究向利比亞提供核反應堆以及軍備的可能性簽署了一份備忘錄。保加利亞護士事件化解是否有交換條件的懷疑之聲隨即響起，但薩科齊政府矢口否認。
2007年12月，薩科齊領導下的法國為曾經被視作恐怖分子的卡紮菲鋪開了紅地毯，並接受卡紮菲在與法國總統府比鄰的貴賓官邸的花園裡搭設帳篷，令法國輿論大跌眼鏡，也讓不少政府成員不知如何自處，因為這種異乎尋常的安排，更因為法國對這位獨裁暴君的盛情款待。而且，卡紮菲抵達法國當日，正是國際人權日。時任政府人權事務國務秘書拉瑪-亞德忍不住表示：卡紮菲上校應當明白，法國不是哪位領導人可以用來擦凈鞋上血跡的擦鞋墊。拉瑪-亞德為此番發言險些丟官。
可以說幾個月之內，法國與利比亞的關係進入了蜜月期。只是，這個蜜月期好景不長。2008年7月，薩科齊努力推動的地中海聯盟受阻，他與卡紮菲的友誼開始顯露裂痕。但蜜月期結束的轉折點是此後的阿拉伯之春。
2010年底由突尼斯茉莉花而起的阿拉伯之春也衝擊利比亞社會，卡紮菲政權武力鎮壓民間抗議活動，引發內戰。卡紮菲再次暴露其獨裁與暴君的特質。2011年2月，薩科齊呼籲卡紮菲自動下台。法國政府隨後承認由利比亞反對派力量組成的國家過渡委員會。2011年3月19日，英、法、美等多國聯軍經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案授權，對利比亞展開軍事行動，而法國是這次軍事行動的最積極支持者與行動者。2011年10月20日，卡紮菲死亡，多國聯軍的軍事行動也就此結束。
卡紮菲死因之謎
卡紮菲政權之垮台意味着一個獨裁時代的結束，原本可喜可賀。但這之後的幾年間，利比亞陷入內戰與混亂，如今更成了伊斯蘭激進勢力發展的溫床，凸現出多國聯軍2011年軍事行動並無戰後利比亞重建方案。而卡紮菲究竟如何死亡？是在逃亡途中中彈身亡，還是被擒後群毆致死 ? 抑或是被人蓄意殺害 ? 至今並無令人信服的說法。而卡紮菲本人在多國部隊啟動軍事行動前曾大發雷霆，聲稱要披露關於法國總統的重大秘密。卡紮菲的兒子薩伊夫當時也指控薩科齊曾獲得利比亞資助，要求薩科齊換錢。這些都讓一些人懷疑是法國人謀殺了卡紮菲。
有鑒於此，此次薩科齊非法政治獻金案調查的可能影響遠超出了普通政治獻金調查的範疇。因為倘若接受卡紮菲政權政治獻金的指控屬實，不僅暴露出一個民主政體領導人與一個外國獨裁暴君圍繞2007年法國總統選舉的利益交換，而且也引出這樣一些問題：薩科齊收取卡紮菲政權政治獻金是否影響了法國政府推動國際社會軍事干預利比亞的決定？卡紮菲為什麼死，又究竟死於誰之手？換句話說，薩科齊是否曾試圖利用國家政治、外交、軍事機器，掩蓋收取政治獻金的行為？
目前，所有這一切都還是假設與懷疑。薩科齊涉嫌收取利比亞政治獻金案尚處在調查階段，甚至可能疑問仍多於答案。薩科齊本人更連日通過媒體矢口否認指控。但自2012年起開始的相關調查似乎已經明顯推進。
調查線索
事件導火索是2012年4月，也就是薩科齊謀求連任的競選活動進入白熱階段的時候，法國調查媒體Mediapart披露一份據稱是前利比亞政權海外情報部門負責人Moussa Koussa2006年底簽署的文件，顯示卡紮菲政權同意提供5千萬歐元，資助薩科齊2007年的總統競選活動。薩科齊隨即起訴Mediapart 使用假文書。但幾經調查，薩科齊兩次敗訴。當然，最終定論還需要等上訴審理的結果。
在Mediapart文件真偽爭執之外，調查法官獲得了被看作是政治獻金輸送中間人、擁有法國和黎巴嫩雙重國籍的商人Ziad Takieddine的證詞。 Ziad Takieddine自稱曾經在2006年底-2007年初，也就是法國總統競選活動開始進入高潮的時候，給時任內政部長薩科齊和他的辦公室主任克魯德-蓋昂送去500萬歐元現金。薩科齊以Ziad Takieddine品行不端為由，堅稱指控人的證詞不足為信。但法國《世界報》獲悉，多名前卡紮菲政權高官近期的證詞證實了有現金輸送的說法。
讓薩科齊陷入被動的還有反貪調查部門2017年9月的一份報告。這份報告顯示，2007年總統選舉活動中，薩科齊陣營有大筆現金流動。這筆錢來自何處？薩科齊團隊目前顯然沒有拿出令人信服的說法，薩科齊本人與競選團隊主將的說法也口徑不一。法官於是決定將調查擴大到非法籌集競選資金。
調查人員還注意到薩科齊的親信克魯德-蓋昂2008年收到一筆50萬歐元的轉帳款項。當事人堅稱這筆款項是出售兩幅私藏畫作所得，但顯然未能說服法官。克魯德-蓋昂因此被以有組織逃稅洗錢的罪名起訴。克魯德-蓋昂在薩科齊擔任內政部長期間，擔任起辦公室主任。薩科齊2007年就任總統後，他先是擔任總統府秘書長，後又擔任內政部長。
薩科齊3月20日被警方拘押問話的當天，他的另一名親信、前內政部長Brice Hortefeux也被警方傳召問話。但他只是接受法官質詢，並沒有被起訴。根據Mediapart 2012年的爆料文件，Brice Hortefeux可能在2006年10月參加了敲定卡紮菲政權資助薩科齊競選活動原則的會議。
沉默的證人
雖然從各方媒體獲得的消息來看，薩科齊處境日益被動，但相關的司法調查進一步取得實質進展也並非易事。兩名可能的關鍵證人目前都在醫院，能否接受質詢尚難確定。一名是商人Alexandre Djouri。此人因為2009年在法國東南部以高價出售一座別墅而吸引法國司法部門注意。買方是一個由卡紮菲政權前財政部長Bachir Saleh管理的利比亞基金會。調查人員懷疑Alexandre Djouri.當時以高於市場兩倍的價格賣出其別墅，可能是為了掩蓋某些非法資金運作。Alexandre Djouri.一直對司官傳令置之不理。今年1月，他最終因為法國發出的歐洲追捕令而在倫敦落網，但近日因心臟病突發被送入倫敦一家醫院。
上述卡紮菲政權前財政部長Bachir Saleh目前也在南非約翰內斯堡一家醫院治療。Bachir Saleh在卡紮菲政權垮台後曾流亡法國，但2012年，Mediapart 爆料引出薩科齊收取利比亞政治獻金嫌疑之際，他逃往南非。今年2月底，他在當地中槍受傷，雖無生命危險，但目前顯然並不能接受法官問話。圍繞槍擊事件原委，目前尚沒有具體消息。調查人員曾在去年年底前往南非與他見面，但Bachir Saleh堅持有權保持沉默，拒絕回答法官提問。
在此之前，前利比亞石油部長Choukri Ghanem2012年在多瑙河離奇溺水而亡。但他留下的一些筆記提到曾在2007年4月三次支付薩科齊近650萬歐元……
司法獨立與媒體獨立
相關的調查想必會漫長而複雜，最後是否真能水落石出也是未知數。但在目前階段，我們至少可以肯定，獨立的司法體系和獨立的媒體使得這樁涉及前一國之元首的疑案得以曝光於眾目之下。
Mediapart由一群職業記者組成，近年來尤其以其獨立調查在法國新聞界獨樹一幟。
一向遠離媒體聚光燈的法官Serge Tournaire 近年多次參與政、經要案的調查，被同行評價為“嚴謹”、“恪守原則。”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對前總統薩科齊提出起訴。
在現實運作中，司法獨立與新聞獨立有時雖然是相對的，但獨立作為至上原則的存在使得個體有可能在法律的框架下堅守原則，也迫使位高權重者不得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