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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語.天書.詰蒼—巴黎自由談沙龍20周年紀念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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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自由談”沙龍二十周年,邀藝術家楊詰蒼談“書寫的密語”。沙龍二十年,女主人 安琪無意張揚,卻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過去,曹思源、秦暉、徐友漁、李昂、滕彪、許知遠....許多人講過.。最近,紀念活動期間,詩人孟明、 學者汲喆各有精彩演講,二十周年正日子,演講人是“在東西方當代藝術領域獨佔鰲頭的修行藝術家”楊詰蒼,一位少見的主要以毛筆為創作手段的藝術家。他的德 國妻子,國際獨立策展人,藝術史學家楊天娜一併前來。入座,來賓各自介紹,楊天娜一句“我是楊詰蒼的老婆”,滿座皆喜。

藝術家楊詰蒼4月21日在巴黎“自由談”沙龍講演“書寫的密語”
藝術家楊詰蒼4月21日在巴黎“自由談”沙龍講演“書寫的密語” 嘉興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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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詰蒼,廣東人,跟坐在一旁的詩人孟明說話方式有點像,氣質也像。個頭不高,光頭,眼睛裡分明閃爍着有點“黃埔校長”那樣的亮光。孟明說楊祖居佛山,自己 老家三亞,兩地口音近似。感覺他們那種邊敘說邊沉思好似邊有畫面在他們眼前浮現的那種表達方式,一個詩人,一個畫家,異常地接近。不知怎麼,這種姿態讓你 有種天然的親切感。廣東這塊曾經的南蠻之地,近代中國之熱土,千年前中原人文大浩劫後的亡命之地,人們的慢條斯理,幽雅自在,快活多聲部的特殊聲調,猶似 味道深長的粵菜,自有一種天然的人傑地靈。他們都是堅韌而又極其聰慧不故作驚詫的那種,老在蒼茫中琢磨着找到一條“天縫”,窮盡全力去破解命運的密碼,於 楊詰蒼,這不只是一道密碼,而是一道一道密碼。

楊詰蒼的老友藝術家杜震君(左一)和徐敏(左三)。中為楊詰蒼的夫人楊天娜。
楊詰蒼的老友藝術家杜震君(左一)和徐敏(左三)。中為楊詰蒼的夫人楊天娜。 嘉興攝

沙龍女主人把“書寫的密語”安排在“自由談”開談二十周年之際,從題目到演講人的選擇,自是別出心裁。然而,會有後來這樣的奇遇般的感覺,這在事先 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多年的積習,工作的繁雜,人間的遭際,對一切一切都感覺淡然寡味,昨日從沙龍走出,忽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這是從一開談就預感到 的。楊詰蒼幽默的緩緩道來...“毛筆是有擔當的”。文革初,見一老畫家畫株倒立的梅,被斥之為“倒黴”,攻擊時代...遂從驚駭中悟出政治符號的可怕和 神秘,不點破,作罷,點破,就有爆炸性。愈是未說破的,愈有張力,甚至假的比真的更有張力。這便開始了他窮究中國文化密碼的人生探險。何時與初衷違背,徹 底走上探險之途?在他,燃燈人是他的私塾老師。他本來是想寫好毛筆字,去抄寫大字報。老師讓他選練習字帖,他選了『泰山金剛經』,數日下來,卻以為字體醜 怪,不合大字報風格,要換帖,被老師擋住,始知學書法不光為了有用,是既學書更是學法。這一擋,豁現另一種視野,見到另一種遼闊深遠的藝術風景,與千古文 脈漸漸接通。從初讀屈原『天問』篇的震撼,到改名詰蒼,他在不斷追問:孔子何以聊聊數語,如同密碼,幾千年流傳,創造了一個獨特的文明?王羲之的字究竟最 好,還是字背後的一連串因素造就?其時,成功之路仍遙,然路基已定,只管沿途而下。

八二年書寫『天問』,倒過來寫,筆墨蒼涼,字老,入木三分,如古碑。這是他找到的第一個密碼。碑非碑文,千年下來,僅剩茫茫黛色,決然而立,碑面幾 乎無文無字。無字可依,從此打破僵固,神來之筆從蒼茫中發端。沒有親見楊詰蒼書寫的『天問』,在屏幕上打出的照片已深深震撼,漸漸有點點悟出他書寫的心 跡,深處是一顆與古往今來接壤的靈魂,蘇世獨立,生生不息。楊詰蒼說:“這是我的第一個密碼”,他輕鬆地微笑,說出這麼幾個字。聽者也許微微有點顫慄。多 少人尋密碼而不得,楊詰蒼已破門而入。

千層墨 1990
千層墨 1990 楊詰蒼

『千層墨』的誕生則是另外一個故事。八十年代的光明照亮了一群人,猜想在坐的不乏其人。外部與內部,西方與東方開始新一輪大衝撞。解構主義等等名詞 如潮水般敲打,尚未結構,已欲解構,在激動的大潮中屹立不倒,卻要有一種深深的自信。『千層墨』是他無意中衝撞而出的另一個密碼。法國蓬皮杜現代文化中心 邀請數名中國畫家參加“大地魔術師”展覽,楊詰蒼早期的作品被法國策展人選中。奇蹟或者厄運就在這時發生。這批藝術品過海關時不幸被沒收。藝術品被“沒 收”?藝術家來到巴黎蓬皮杜,兩手空空,一無所有。記者想問他當時的心態,他謙謙地說:“我沒有選擇”。這時候,忽然明白前幾分鐘他所說的三根竹子的重大 含義。兩根筷子,一支毛筆。什麼都沒有,三根竹子還在。他開始塗墨,跟所有的天才一樣,此時他也許不十分地清楚在塗抹什麼,像西西弗?他塗抹着一團巨大的 無可化解的情緒?塗吧,至少是打發時間,平衡心態的人生方式。塗過百遍,墨色變淡,再塗,黑色浸透的宣紙皺皺麻麻,開始反光,再塗,光怪陸離,魔影顯現。 塗到這種程度,楊詰蒼頓悟自己抓住了另外一個重大密碼。『千層墨』蓬皮杜展出,非像通常那樣貼壁,而是懸空裝置起來,拉開與牆的距離,活生生,觀者恍若間 已徑自走入永恆,以其慨然饋贈的多維視角在這個藝術之都振聾發聵。『千層墨』系列不斷產生,肆意塗墨整整十年。楊詰蒼緩緩說,兩隻眼睛閃着光:“很幸運, 當時如把那批畫帶出來,掛起來展出,就完了,雖然那是西方人喜歡看到的‘中國藝術’”。他沒有深挖。聽者則隱約感到一種人生的難以釐清的重大奧妙。『千層 墨』也許存在着永遠不會問世的遭際?像西西弗那樣永遠也無法把巨石推至山頂?或曰,蓄力已久,不可不發,然而,是什麼時候,是什麼地點發生?時間和空間本 身豈不就有一種神力作祟?去沙龍前收到安琪寄來的參考材料,楊詰蒼曾說到『千層墨』的創作經過,萬難時,想到中國文化中的無路可走便可退的古訓。以退為 進。記者問他,如果無路可退怎麼辦,他沒有顧及回答。

『千層墨』把滿座來賓帶到遠處,退也許是眼前這位藝術家創作的另一重大密碼。退,也許是他藝術人生的一個支點,一種生活方式,讓他的視界超出藝術之 外,或者用藝術觀覆蓋之外的視界。他曾談過他在德國的家,“巴黎是進攻的堡壘,海德堡是我退守的家園”。那是一座千年的老磨坊,殘、破,獨獨他感覺到裡面 流淌着記憶,有精靈,有歷史蹤跡。動念修復,親友以為不可思議。妻子支持他“認證傳統士人生活”的“夢想”,終於,老磨坊修復,他“接了地氣”,也找到了 童年家鄉生活的記憶。德國雖然現代,人人有家園。德國的人口面積同中國的一個大省接近,但大多數德國家庭仍然保持着家園生態,而故鄉,卻從昔日蔥蘢的南天 門變成今日令人窒息的水泥森林。人本都有家園,花園,草徑,流水,房舍,一家一戶。推動機伴隨的現代卻讓這一切流失,“有家無園”。他以為人們完全可以回 到從前的“家園”,從城市退回鄉村,從水泥高樓退回田舍瓦房,能退嗎?是的,他這裡指的不完全一個是有形的 家園,更是一個能夠安放靈魂的精神家園。今日我們是不是都已無路可退?記者眼前忽然出現一個顛覆性的意象,似“創世紀”,退,果真只需改變觀念,或者需要 顛覆世界?

遺囑 1989-1991
遺囑 1989-1991 楊詰蒼

他的聲音重新在耳邊響起,一個八零年代人無法釋懷的殘酷字眼跳入耳朵。我的視野又回到當下,楊詰蒼在講述“一坨老虎屎”的故事。一隻精美的瓷壇,裝 入一坨老虎屎。楊天娜提示他別忘了讀瓷壇上方的題詞:“有日我非自然死去,把我拿給老虎吃掉,保留老虎此次排泄物”。那場驚天動地的天安門事件後虛無一 片,絕望,“不知自己是人是鬼”。去日本,見到『薩埵太子捨身喂虎』的畫面。這分明是一種神意點撥,一幅驚世駭俗的畫面誕生,把彌散世間的情緒凝結於一團 老虎屎,那畫面分明地獨立、超然、自在,奇詭,驚人地脫俗。這是藝術家的另外一種完成。畫名“遺囑”,畫家仍然活着,但已脫身成為另外一個。“從那以後, 我徹底地自由了”。如不是坐在面前,聽他微笑地說出這麼幾個字,你以為自己倒退了幾個時代,聽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藝術家是一個活生生的常人,就在我們面 前。顯然,這是在找到另外一個重大密碼之後的神態。多少年後,另一幅記憶這段重大歷史的畫面誕生 “生命線”。畫家根據當年在現場友人栗憲庭的親歷,勾勒 出北京那一夜所發生的,所未發生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當你面親述,你也許很難讀出那一系列線條暗示。畫家竟然在用毛筆描述歷史,輕淡的筆觸流動出厚重的歷史 感,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座古碑。看到後來的這幅速寫,聯想他八二年的那幅“屠殺”。創作者意念如何且不管,那幅作品有一種重大兆示。

一坨老虎屎問世後,藝術家厭棄政治,政治無所不在,藝術家的天才也許在於把它們的暴烈短淺與深文周納蛻變並消化為永久的人道生活場景。九一一發生當 日,楊詰蒼與家人度假,接到友人電話,難以置信。打開電視,濃煙騰騰,不久,眼看着另一架客機撞入大樓爆炸。何人能擺脫劇烈的精神震蕩?無人。畫家驚駭地 看到:從灰燼衝出的年輕人,趴在車蓋喊出一句“oh my God ! “這是一個改變時代的聲音”,他說。不幸、驚恐、茫然失措,還是世界壞到了盡頭?畫家沒有延伸話題。天娜打開視頻,“我的上帝”展現,視頻上,畫家的如椽 之筆,揮灑着、倒着書寫:“Oh my God ,Oh God ,Oh my God ”,無止無盡地寫...我們只看到那隻握着毛筆的手在微顫,看到移動的毛筆流出的倒寫的大字,一筆一筆,與一個連續不斷的聲音呼應:一個迴環往複的驚異的 呻喚震蕩着你的大腦神經:“Oh my God ,Oh God ,Oh my God ”。讓人聯想到倉央嘉措活佛的真言“那一天” ?那一天,許多人有類似的經歷,友人、同學、夥伴突然從外面打來電話:“美國開戰了! ”趕緊打開電視。許多人也是從電視直播看到第二架飛機撞入雙子樓的畫面。那以後,時時聽到人們的惶惑。逃匿也許是一條活路,讓陰謀論覆蓋虛弱虛無的難忍不 堪。二十一世紀恐怕是一個不幸的世紀。但許多人可能沒有想到,事件過後多年,不幸一件接着一件,悲慘已經把我們折騰得麻木,我們用俗語或新聞語言或電視鏡 頭日復一日地重述,綜述,許多語言都成為垃圾,你很難想到,在某一個角落,一位藝術家,竟然用毛筆,這樣濃縮而又暴烈地書寫出一個洪荒的時代。當你的思路 隨着毛筆的節奏、呼喊My God 的聲律延伸,鎮定下來,你感到毛筆的筆觸穿透時間。第二次海灣戰爭爆發,另一幅Oh my God 出世,有隻骷髏頭 “呀 哈比”讓你驚心裂膽! 那是一雙永遠無法閉住的少女的眼睛....

“ya ha by”,創作於23 03,2003
“ya ha by”,創作於23 03,2003 楊詰蒼

驚異於他對現實的敏感。土耳其雙年展展出的是另一種對殘暴的思考。在歐亞交界的伊斯坦布爾藍色靜謐的海岸邊,政府軍開着坦克驅趕示威學生,擠壓到海 邊,膽小的逃跑,無處可逃的,不逃,注視着鎮壓場景。這是多麼熟悉的一幕,畫面上寧靜的注視者是藝術家本人?是歷史長河的一段,一段時間中的時間。

筆觸冷峻,表述卻極其幽默和諷刺。2000年代,不少中國畫家一夜變得富可敵國,邀楊詰蒼一道總結當代藝術。“廣東的當代藝術還沒有開始,就要總 結?”他在一幅畫上題寫着這樣幾個字:“藝術家要再努力”。畫面上複製了幾位畫家的作品,掛在一個即將拆掉的屋壁上,半塌的屋子門口,擺着一個垃圾鬥,預 示着屋裡的一切終將會被當作廢品傾倒。與其說這是一段諷刺暗語,不如說這是一段預言。沒等多久,一時洛陽紙貴已成昨日黃花,時間,又開了一個殘酷而又幽默 的黑色玩笑。

廣東是他的故鄉,然而當局要立法禁止說了幾千年的重大文明載體之一的廣東話,他的情緒波動可想而知。這幅在家鄉展出的藝術品,有些當地的文化官員也 許內心明白,一連串暗語的背後是一個蔑視權貴的傲骨,是一首力圖不讓一個時代消失的輓歌。女媧無力補蒼天,“我們什麼都會,只是不會講好普通話”。背景是 一幅巨大的流動的旗幟,珠江的顏色,一面“珠三角旗”。獨立、傲然於世。一個與大一統,單一文化對峙的失敗者,猶如當年的陳炯明,理想是要建立一個聯邦共 和國,最後竟被自己的同志視為異己,被迫流亡。

沙龍合影中,青年藝術家馬仲怡舉起手臂向藝術家楊詰蒼致敬。
沙龍合影中,青年藝術家馬仲怡舉起手臂向藝術家楊詰蒼致敬。 嘉興攝

“書寫的密語”?短短幾小時,能解讀多少?能感悟多少?三點半開始直到九點,暢談甚歡,意猶未盡。成名的,青年才俊,慕名而來的,依然戀戀不捨。是 什麼使人覺得“一直在感動着”?精彩的講演,作品,活生生的一個傳統士人?也許都有。道法自然,根深行簡,把傳統元素融入當代藝術,他植根於宋文明的毛筆 書寫,出自同一傳承的繪畫、裝置、行為和錄像終得以被世人理解,帶出一片新的藝術風景。“不是因為我使用了人家的樣式,是人家讀懂了我的毛筆帶出來的內 容”。繁複而單純,神秘卻天然,這一切的連接點是一連串書寫密語,支撐這一書寫密語的,是三根竹子:兩根筷子,一支毛筆。走遍天下,唯其不可混同也 詰蒼 的書寫,詰蒼的天問。一個接一個的密語,一個接一個的詰問,藝術家的筆下流淌着歷史的記憶。記憶,密語般的記憶,時時在他的腦海掀起漣漪。出來十年後,仍 舊夜夜做夢,夢見熟人、夢見所有見過的人,夢見一個名字,用毛筆寫出一個,一個一個,構成一幅神奇的“我仍然記得”。

多年之後,仍然記得,多少年之後,仍將記得,一道道書寫的密語,一個個奇詭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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