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歷史稍有了解的人一定對於成吉思汗這個名字並不感到陌生。這位生於12世紀下半葉的蒙古族領袖在統一不同草原部落之後，南征北戰，建立起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龐大帝國。但是在他驍勇善戰的聲名背後，堪稱史上第一個全球性帝國的蒙古帝國留下了什麼卻隨着帝國的瓦解而鮮為人知，其歷史也支離破碎地散落於它曾經統治的不同族群的集體記憶角落。2023年10月，法國南特歷史博物館舉辦大型特展，希望還原這段歷時兩個世紀的帝國歷史，梳理這個草原游牧民族帶給世界的改變。這次特展的主題就是：成吉思汗-蒙古人如何改變了世界。法國巴黎南特爾大學中世紀史講師Marie Favereau 女士是這次成吉思汗特展的策展人之一。她常年專註研究蒙古歷史，並將研究成果集合成冊，出版專著《La Horde, comment les Mongols ont changé le monde》。Marie Favereau 女士在展覽開幕前夜接受本台採訪，概括介紹蒙古帝國的歷史遺產。
蒙古帝國改變了不同族群間的關係，也改變了看世界的眼界
法廣：這次成吉思汗特展的副標題是：蒙古人如何改變了世界。那麼，蒙古帝國帶給世界的改變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M. Favereau : 蒙古人改變了世界，不是因為某個事件，而是因為一段跨越近兩個世紀的歷史。首先，他們征服了覆蓋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土地。蒙古帝國由東向西，從現今的朝鮮半島一直延伸到匈牙利。向北，很可能還包括了西伯利亞的大部分地區。向南，他們控制着伊朗和阿富汗的部分地區。帝國疆域之廣使得他們能夠在幾乎整個大陸範圍內建立各種制度。
蒙古人其實很快就建立起與貿易相關的各種機制。蒙古帝國時期的大交流是各種特殊的貿易關係，是各種商人使用的貨幣，也是帝國內部不同度量系統中使用的計量工具。他們最關心的議題，很快就不再是統一的語言、宗教或貨幣這種整齊畫一的政策，而是考慮到帝國臣民的的多樣性，確保他們能彼此交流。
而且，大蒙古帝國在某種程度上也推動不同區域的臣民合作，尤其是鼓勵天文學家、地圖繪製者、數學家、語言學家等科學家分享各自的研究成果。這些人最初可能來自不同的語言或文化，例如漢語、波斯語、土耳其語、或斯拉夫語等，但蒙古帝國內的這些重要族群都被鼓勵協同工作。這徹底改變了不同族群之間的關係，促進了知識傳播，也改變了人們看待當時世界的眼界。
所以說，蒙古人給世界帶來的改變不僅僅體現於四處征戰和擴大疆土，而且也體現在文化上，體現在科學領域，體現在對13世紀-14世紀的世界認知以及對觀察世界的眼界等領域。
法廣：這個游牧民族攻城略地的過程中當然伴隨着不少暴力與血腥，但蒙古人並沒有以征服者姿態，將自己的文化與習俗強加於人，而是在其龐大的帝國內，以其獨特的包容態度，有序地推動了歐亞大陸不同族群間的文化、技藝、貿易、宗教、科學的廣泛交流，在它所在的中世紀，實現了一次大規模的全球化。
蒙古帝國的宗教包容
M. Favereau : 蒙古帝國的這種包容絕對在宗教發展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事實上，他們建立了一套帝國宗教政策。早在成吉思汗（Gengis Khan）時代，穆斯林群體就獲得了實踐他們的宗教信仰的充分自由。穆斯林是最早被納入蒙古帝國的定居族群。而且，蒙古帝國還允許宗教精英享受免稅和免除兵役的特權。這使得宗教社群能夠集中精力建設城市，發展他們的文化，花時間祈禱等。所有這些努力都在歷史資料中，有據可查。
更值得注意的是，蒙古人沒有偏袒某個宗教，而是容納了他們所統治地區的各大主要宗教。在伊斯蘭信仰之外，道教、佛教、包括東正教和天主教在內的基督宗教等，都在蒙古帝國中佔有重要地位，甚至克里米亞和俄羅斯南部地區眾多的猶太社區也在帝國內找到了他們的位置。
元朝只是蒙古帝國的一部分
法廣：蒙古帝國的觸角也向南延申至中原的漢王朝，在那裡建立了元朝。在元朝近百年的歷史中，蒙古帝國在以漢民族為主的中原地區的統治與在其他地區的統治有什麼特別的不同嗎？
M. Favereau : 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中國疆土當時完全被納入蒙古帝國。蒙古人統治在文化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為他們將那些此前幾個朝代下並未統一的地區彙聚在一起。也就是，蒙古帝國拉近了中國的北部、南部和中部不同族群間的距離。這本身就非常有意義。此外，需要指出的是，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建立的元朝只是蒙古帝國的一部分。人們常常把元朝與蒙古帝國其它區分開來，但它實際上與蒙古帝國的其他地區緊密聯繫在一起，尤其是與地處如今的伊朗和伊拉克地區的伊利汗國有很緊密的關係，那裡主要是中亞穆斯林。蒙古帝國的力量在於將各種信仰包括佛教、道教、儒教、漢族、波斯人、中亞穆斯林等的族群主體彙集在一起共處，提出了一種新的文化形式，新的審美形式。
蒙古人並不受經典的束縛，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創造新事物。他們鼓勵藝術家、音樂家、畫家、科學家們發揮創造力。他們非常注重色彩的呈現，尤其喜歡繪畫。今天我們還能在保存下來的小型畫作中看到藝術家們彼此相互啟發靈感的痕跡。這在審美領域可以說是一場顛覆性的革命。
兼收並蓄其他文化，而不危及自己的文化
法廣：一種常見的觀點是，所有進入中原的外族最後都被漢文化所同化，蒙古帝國的游牧民族也最終被漢化……但這次成吉思汗特展其實呈現出一種不同的面貌。
M. Favereau : 完全是這樣。這次展覽展示了另一種面貌，但這是歷史資料呈現給我們的面貌。有趣的是，從中國的角度來看，他們認為蒙古人變成了中國人；而俄羅斯人也認為蒙古人完全消失了，在文化上融入了俄羅斯帝國。在伊朗也有一種非常負面的歷史敘事，稱蒙古人最終消失了，皈依了伊斯蘭教，因為他們的文化不夠強大，他們定居下來了……但我們作為歷史學者真正想展示的是，這種有關蒙古人定居化的觀點是錯誤的。我們想展示蒙古人在多大程度上對自己的語言，甚至對自己的信仰實踐保持了的深厚感情。蒙古帝國的一個獨特之處，是他們包容了不同文化，雖然有人皈依佛教、伊斯蘭教、或基督教，雖然也採用了其他語言，但他們能夠兼收並蓄其他文化，而不危及自己的文化，尤其是沒有放棄蒙古人最重要的游牧傳統。
中世紀蒙古帝國與景德鎮青花瓷的興起
蒙古帝國的大交流擴大了絲綢之路的規模
法廣：蒙古帝國時代的絲綢之路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如今由中國提出的新絲綢之路倡議與蒙古帝國時代的絲綢之路有什麼不同？
M. Favereau : 蒙古人對絲綢之路確實產生了的巨大影響，可以說他們擴大了這些路線，將其擴展到以前從未有過的規模。實際上，絲綢之路在早期主要涉及中亞部分地區，而蒙古帝國幅員遼闊，蒙古人開闢新路線，保護商人，通過貨幣和通行證等工具促進交流，實際上擴大了這個貿易網絡。他們通過支付高價吸引商人前來，採取了多種方法，以確保在帝國內最大限度地促進貿易的發展。我們所說的蒙古帝國大交流，超越了蒙古帝國的邊界。實際上，蒙古人當時僱傭了一些意大利商人。比如大家都知道的馬可·波羅，他曾在大蒙古汗國工作了20年。還有一些其他意大利商人也都證實了蒙古帝國對歐洲經濟和貿易發展的重要性。
另外，蒙古人還根據游牧民族的經驗，改善河道和河流的跨越方式。游牧民族善於利用在寒冷時期結冰的河流形成的寬闊大道，輕鬆地帶着牛羊過河。
以科學的方法呈現不受政治干擾的歷史敘事
M. Favereau : 我們今天所說的“新絲綢之路”，其實被賦予了新的政治導向。當然，今天的蒙古共和國在文化、科學和經濟交流中都有重要的地位。研究考古和歷史資料的學者在那裡都能完全自由的工作。作為專攻蒙古歷史的學者，我在這次展覽的準備過程中，一直不斷地與當地的同事進行交流。我們也發現當地民眾對重新發現他們自己在這段時期的歷史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明白，蒙古帝國並不是如今的蒙古共和國，蒙古帝國的疆域遠遠超出了這個範圍。當然，幾個世紀以來，蒙古人所處的地緣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我認為，從歷史和民族歷史角度出發，為蒙古人提供機會，讓他們能夠看到他們難得看到的例如收藏在俄羅斯博物館或中國博物館的文物，這是至關重要的。展示我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講述他們的歷史，也很重要。蒙古帝國曾經是具有全球性影響力的龐大帝國，這一點就連今天的蒙古人自己都可能不太了解。也就是要重新在世界歷史的長河中，去回顧這段蒙古人完全可以感到自豪的歷史，真正以科學的方法，呈現歷史學者的敘事，而不是那些被政治干擾的歷史敘事。
法廣：這次南特成吉思汗特展可以說是在當今世界的全球化進程中，回首中世紀蒙古帝國曾經在歐亞大陸推動形成的一次全球化。南特歷史博物館館長Bertrand Guillet 告訴本台，舉辦這次特展的意義並不在於講述一位歐亞大陸的征服者的故事，而是挖掘成吉思汗和其後人建立起的帝國在當時的大交流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全球化恰恰是南特歷史博物館多年來關注的話題。17到18世紀時期，南特曾隨着殖民貿易和大西洋沿岸的販奴貿易的發展，成為全球化的一個重要港口。
這次特展由於一度與中國內蒙古博物館的合作破裂而引起國際輿論的廣泛關注，但這個意外的波折也讓展覽得以藉助蒙古共和國的公共或私人收藏，更遵循歷史原貌地走出以中國為視角，將成吉思汗及後人南征北戰的歷史濃縮為元朝歷史的局限，將蒙古帝國作為自成一體的歷史事件，去梳理其中長期被忽視的輝煌。Bertrand Guillet 先生也向我們介紹了特展籌備過程中與內蒙古博物館合作破裂的原因：
B. Guillet : 情況是這樣。我們當時設計了一個主題基本相同的展覽，關於蒙古帝國的歷史，關於那時的大交流。但在最後一刻，中國有關方面向我們提出了好幾項要求，先是要求我們重新考慮某些詞語的使用，比如不希望使用成吉思汗、蒙古帝國等字眼。這讓我們有點為難。然後他們最終還向我們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案，使用相同的展品。但我們無法接受這個新方案，因為它某種程度上違背了歷史研究領域的倫理。這個新設計不再提蒙古人，只將他們簡單的描述為游牧民族，在漢化過程中收益等等……所以，從知識層面講上，我們無法接受這樣的方案。我決定不再繼續這個項目。但這也最終成為新項目的起點，因為博物館的反應引起了媒體的關注，也在全球範圍內引起關注。很多人開始討論為什麼中國要干預？為什麼中國阻止了這個項目？中國掌控自己國家歷史敘事的意圖是什麼？為什麼不能接受由不同的表述？結果是，這在蒙古共和國引發了一系列反應。蒙古當局告訴我們，他們將支持我們，因為這是他們的歷史，是他們的文化遺產，他們對展覽很感興趣，願意協助我們創建這個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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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今公眾在南特歷史博物館看到的特展主題仍然是成吉思汗，但是視角卻有重要的調整，儘可能完整地梳理了帝國的興衰歷史，以及它曾推動的陸地全球化。這也是這次展覽的核心主題：蒙古帝國如何以大交流改變了世界。
展覽將延續到2024年5月5日。展覽期間，博物館還組織了各種文化活動，從音樂會，到專家解說，從影像，到手工藝品市場，形式十分多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