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皮科從阿拉伯人的文獻中，從希臘哲人的言論中，從《舊約·詩篇》中，看到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在宇宙這個大舞台上，沒有比人更值得讚歎的。人是一個偉大的奇蹟，人是永恆與流逝的時間中的樞紐。因此，皮科請求我們來聽他講述，這是為什麼。
問：看來皮科是要從上帝造人講起。
答：是的。因為皮科是生活在一個基督教世界的秩序中，雖然他廣泛考察了基督教之外的各種文獻，但是他用這些文獻當作基督教框架中人的地位的佐證。他的獨特之處，是他不排斥任何其他思想資源，而且堅信，這些資源是人的共同財富。萬說歸宗，這個萬說，就是人這個特殊造物在世上所獲取的一切精神財富，歸宗則是把它們都納入了基督教的敘事體系。比如，他駁斥占星術，因為他認為占星家信仰的是星辰，而不是上帝。所以布克哈特認為，皮科批判占星術的主要成就是，“提出了一個關於自由意志和神在統治世界的積極的基督教學說”。所以皮科給我們描述了上帝在創造了宇宙這個家園之後，要來造人，那麼上帝給了人什麼特權呢？這裡有一句話，請聽友們格外注意。皮科說，“上帝把人這種形象未定的造物，置於世界的中央”。也就是說，人是“形象未定”，實際上就是說人的發展是一種無限的可能性。
問：這種無限可能性，不就是自由選擇的可能性嗎？
答：對，這是皮科思想的關鍵之處。皮科解釋說，“亞當，我們沒有給你固定的位置或專屬的形式，也沒有給你獨有的稟賦，這樣，任何你選擇的位子，形式，稟賦，你都是照你自己的欲求和判斷，擁有和掌握的。其他造物的本性，一旦被規定，就都為所定的法則約束。但你不受任何限制和約束，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抉擇，決定你的本性。我們已把你交給了你的自由選擇，你就是自己尊貴而自由的型塑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你偏愛的形式，你能墮落為低等的野獸，也能按照你靈魂的決斷，在神聖的更高等級中重生”。所以皮科說人是“天賦的自由”，正因為這個自由，人才是世間最尊貴的造物，人的尊嚴立基於人的自由之上。他的這個對人性的規定，非同小可。因為在基督教的傳統教義中，人是依賴於上帝的被動的造物，上帝創造人，上帝規定人在社會中的行為方式，上帝決定誰是選民，上帝實行審判，上帝賜予救贖的恩典。在整個文藝復興的文獻中，皮科是最明確、大膽地宣稱，人要成為何種形態的人，全依賴於人的自由選擇。所以研究文藝復興思想的大家們一致認為，皮科對人的尊嚴的論述，是文藝復興的標誌。
問：確實如此，我們似乎從中能感覺到存在主義哲學對人的自由選擇的論述。
答：你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思路。存在主義哲學大師，如薩特等人提出的命題，“存在先於本質”，就是把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些本質性的東西，交給人自己。是人的行動，造就了人的本質。這裡從文本表面上看，確有相似之處。不過，皮科論人的選擇，仍然是在一個宗教的框架內，他認為是天父至高的慷慨，給了人至高而奇妙的幸福。這個幸福就是人被准許得到其所選擇的東西，更重要的區別在於，皮科尚沒有把人抽象到存在這樣一個概念中，他的選擇更像是一種挑選，挑選上帝所給予的東西。他說，“父在人出生時為他注入了各種種子以及各種生命的根苗，這些種子將在每個培育它們的人那裡長大、結果，培育其植物性的種子，它就變成植物，培育其感覺的種子，它就變成野獸，培育其理性的種子，它就成為天使和神子。如果它對任何其他造物的命運都不滿意，它會將自己收攏到自身統一體的中心，變成唯一與上帝同在的靈”。皮科這似乎是在說，他相信上帝已經給人注入了選擇的各種可能，而人有能力成為與上帝一樣的靈性的存在。那就是沉入內心的反思生活，讓精神性的生存成為人的主導，這樣人就是與上帝同在的靈。皮科對人的期許，可謂達於極致了。
問：這種靈性的存在，顯然是超越於萬物之上的。
答：是的。不過很明顯，他的這個思路是從希臘哲學，特別是從柏拉圖哲學中吸收的觀念。柏拉圖把人的生活，區分為活動與靜思兩類。要想達到高級的生存狀況，就必然要選擇靜思的生活，這正如我們前一次所引用的皮科的話，“倘若你看到一個純粹的沉思者，忘卻了身體，專註心智深處，這個生靈就即不屬天也不屬地，這是一個雖有肉身卻崇高的神靈”。皮科最獨特的地方，在於他的視野寬闊，不存任何門戶之見。他談上帝賦予了人自由的能力，使人成為尊貴的造物，但是他並不排斥其他宗教和哲學。他反覆論證在各門學說中，人都是至高無上的。這固然是因為他學問廣博，但更因為他代表着文藝復興時代，巨人們的開闊心胸。不像當今世上那些狹隘愚昧的意識形態狂，去排斥普世價值。皮科問到，“誰會不讚歎人呢？”隨後他就一一列舉世界上的各類宗教學說，從《舊約》的《摩西五經》到《新約》的《四福音書》，從波斯哲人到希臘眾神，從猶太卡巴拉智慧到希臘的密教，從瑣羅亞斯德到各種魔法，在這些學說中，他都能找到關於人處於尊貴地位的證據。
問：皮科似乎有一種自然的人類平等觀。
答：對。平等這個觀念，正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重要精神財富。皮科認為，人可以有種種的自然本性，人可以有形形色色的樣態，但是他們的尊貴性卻不會變，因為他們認識到是自己的自由選擇，決定了自己的尊貴性。所以皮科說，“為什麼要談這些呢？因為這樣我們才會理解，我們應當格外謹慎，以免人們說，我們雖處在尊貴中，卻不自知地淪為野獸，和無知的牲畜。讓我們記起先知的話，你們都是神，都是至高者的兒子，這樣我們就能避免將天父賜予我們的自由選擇，變益為害”。皮科反覆強調，上帝給人的最寶貴的贈物，就是讓人自由地憑藉自己的理智，選擇成為有尊嚴的人。在皮科的心目中，任何甘居下流的行為，都是對人的自由本性的違背。追求卓越，應該是人的基本訴求。他鼓勵人們，“去渴望那至高者，竭盡全力追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我們就能夠做到”。這是多麼光榮的召喚哪！講起皮科，讓我想起我的恩師，北京大學的周輔成先生。在1975年，他就給我講述皮科的思想，並且讓我去讀皮科的著作《論人的尊嚴》。周先生本人，就是一個有崇高尊嚴的學者。好，有關皮科，我們就介紹到這裡。